第11章 空壳
警方的搜证工作基本结束,可以收拾屋子了。
宋春芝花了三倍的价钱,才请到清洁工帮忙打扫房间。
801重新恢复整洁,地板光亮如新,桌上没有杂物,灯罩不见尘埃。
可是,这套房子却让宋春芝觉得很陌生。
明明是她出钱买的房,格局是她亲自跟设计师亲自敲定,大部分家具也是她置办的,装修时天天守在这儿,就为了儿子能住得舒心。现在人没了,房子就像失去了内容物的“空壳”,变得毫无意义。
“空壳”里充斥着许卓的遗物,让她不忍去看,看了心就撕扯着痛。
她想把遗物丢掉,丢得越远越好,可当她真的准备好垃圾袋,又有点舍不得丢。
这些东西,都是许卓生前留下的点滴轨迹。
宋春芝不愿放他走。
多多蹲在地上,巴巴的瞅着她,时不时舔舔爪子上的毛。
宋春芝仿佛回到了那个黑色星期五,她对着儿子的尸体陷入呆滞,精神逐渐崩溃丑态百出时,多多也是这样张着嘴巴,舌头耷拉着,前爪并拢撑地,乖巧地讨她欢心。
它的鼻头和脚底都沾着主人的血液,不仅踩过尸体,闻过伤口,还品尝过血腥味。
还好味道比不上狗粮,否则动弹不得的儿子更要遭罪。
宋春芝本就不赞成养狗,现在因为许卓的事,她对多多生更多了几分怨念。
每天好吃好喝供着,获得主人那么多的喜爱,为什么在主人被杀的时候,它却无动于衷呢?哪怕扑上去,把凶手咬成重伤也好啊!
这么多天过去,许卓的尸体发臭腐烂,它都没有狂吠示警,只是鸡贼的咬破了狗粮袋子,把自己喂得浑圆。
多多一直在房间里活动,事发当时它必在现场,把凶手看得一清二楚。
之所以噤声,肯定是因为它看见的人,是它真正的主人——叶枚。
如果没有她,多多根本不可能进许家的门,许卓对宠物狗又没有执念。
宋春芝走进大卧,打开衣柜,发现里面只有男士衣物和换季被子。
叶枚的衣物,都集中堆在小卧的衣柜里,还有一些放在床上。
宋春芝随手拎起一件还没洗的秋裤,拿到多多面前让它嗅。
“闻到味道了吧?”宋春芝拍拍它的背,催它快走:“她去哪儿了?你带我过去。”
没有任何意外,多多疑惑的甩了甩头,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它毕竟不是经过训练的警犬,想靠它来抓凶手,未免太过勉强。
【我做不到哦。】
它继续用无辜的小眼神看着宋春芝,可爱又天真。
宋春芝萌生出了强烈的恶心感,她本就不好的胃开始发疼。
因为它的眼神,那“不干我事”的态度,像极了叶枚流产后的样子,就仿佛全世界都欠她的,她是最无辜最需要安慰的人,谁苛责她谁就是坏人。
从此之后,丈夫对她更为疼惜,婆婆对她更为照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把得到的全都都视为理所当然。
以前宋春芝为了许卓还能忍,现在她可忍不了。
她拿出一盒狗罐头,盖子已经被划开,轻轻一拉就弹了起来。
多多鼻子很灵,立刻站起来,用力摇晃尾巴,着急的左探右探。
这些天来,它一直吃颗粒狗粮,虽说不限量,但也吃腻了,急需打牙祭。
宋春芝把罐头放在它跟前:“吃吧。”
最喜欢的马鲛鱼罐头,还有羊羔肉!多多乐得直哼哼,嘴巴咀嚼不停,狼吞虎咽。
“慢慢吃,都是你的。”宋春芝转身拉开滑门,对着阳台席地而坐,表情淡漠的欣赏即将枯败的花草,并没有要去浇水的打算。
地板很凉,她的屁股也凉凉的,身后便是空旷冷清的客厅,还有一只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吃个痛快的蠢狗。
许卓在地上躺了很久,死前一定很冷吧?
有罪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阳光给宋春芝头上的银丝镀上一层薄薄的金黄,但她的内心却没有一丝光亮。
等她回过神来,太阳已被乌云遮住,天空暗淡了好几个色号,像调色失败的涂鸦。
她拿起电话,听到老伴的声音。
“还没整理完吗?车已经到了。”
“噢。”她抓着门框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走进客厅。
多多侧身躺在地上,四条腿直直的伸着,一动不动,嘴角还有呕出来的少许狗粮。
万幸的是,它那双恶心的眼睛终于闭上了,永远不会再睁开。
宋春芝从单元楼里出来的时候,推了个大行李箱。
箱子是叶枚的,淡蓝色,上面还有各种卡通贴纸。
箱子有点沉重,滑轮把地面摩擦得很响。
许常德见她把箱子推到垃圾区,奇怪地问:“丢了什么?儿子才刚走,不要瞎丢他的东西。”
宋春芝抻开一边嘴角:“这东西没有留着的必要。不信的话,你可以打开看看。”
行李箱没上密码锁,直接按下就可以打开。
许常德对老婆是有怀疑的,他刚想把箱子打开检查,就看到她破罐子破摔的表情,蓦地产生某种恐惧。
儿子死后,他变得患得患失。越是想要记住什么,记忆就流逝得越快。
“……算了,先去殡仪馆要紧。尸体就停放在冷库里,法医已经检查完了,我让他们直接送过去的。”
亲戚们来帮忙处理后事。一般殡仪馆会做“假三天”的追悼会。
所谓的“假三天”,就是亲人死亡的那天夜晚需要守灵,第二天集中哀悼,第三天凌晨出殡,整个流程不到72小时。
“把流程省略,直接火化吧。”宋春芝淡淡道。
亲戚们劝:“其实也不用那么着急,追悼会可以办的。工作人员说了,可以做遗体防腐和美容,只需要再加一万块……”
“不必了。”宋春芝坚持。她现在最不想见朋友,听他们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
许常德也跟她持同样的意见。主要是遗体放得太久,又在法医手下开了刀,本来就够惨了,不适合供人吊唁。
许卓公司那边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知道二老不想办追悼会,行政部主任亲自把慰问金送上门来。
“可惜了,小许前途大好,是个做大事的……唉!”
火化间,只有名字里带着热度,实际上是整座殡仪馆里除了冷库之外最阴寒的地方。
加上出殡的时间多选在半夜,一天中阳气最稀薄的时候,连说话也会哈白气。
礼宾吹奏哀乐,宋春芝抱着遗像,走在送殡队伍的最前列。
她听到许常德在哽咽抽泣,亲戚们扶着他低声宽慰,但宋春芝一直笔挺地站着,没有过度的情绪宣泄,甚至连眼泪都没挤出来。
棺材被抬上了火化入口,如今都是机械化焚烧炉操作了,能保证彻底烧成灰烬。
“大概要等两个钟头,快的话一个半小时就结束了。”
火化师傅平淡的口吻,跟菜市场里卖鳝鱼的农民很像:“鱼我先慢慢花着,你过会儿再来拿啊!”
最后一次,棺盖被打开,大家集体默哀。
“要看最后一眼的,抓紧时间过来看,马上就要入炉了!”礼宾人员提醒。
宋春芝把遗像往许常德怀里一塞,像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哭嚎着跑到棺材边。
她终于哭出来了,被再也无法见到儿子的恐惧给吓哭的。
生命的重量,是轻飘飘的死亡证明,是双手就能捧起来的骨灰,也是血浓于水的千斤重担。
冰凉的夜风涌进宋春芝嘶哑的嗓子。
“儿啊,妈妈不应该催你,不应该勉强你!不管你爱的人是谁,想要跟谁结婚,能不能抱上孩子,都无所谓,妈妈只希望你好好的……妈错了,别离开我好吗?”
宋春芝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意气用事,全都是徒劳。
母亲只赐予孩子生命,并不能主宰他的生活。
她愿意接受许卓的一切,优点也好缺点也罢,也要学会接受他爱的人,哪怕那个人是叶枚。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没有岁月可回头。
熬夜后,宋春芝其实很累,但她一直睁着眼,时不时吸一下鼻涕。
拿到骨灰时,已经接近凌晨5点,她马不停蹄地赶往墓园。
工作人员说,骨灰可以暂存,然后挑个吉日入柜。
宋春芝有气无力道:“就今天吧,我们家没那个讲究。”
她想快点做了断。
中午,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馨馨小区,来不及洗漱,倒头就睡。
她睡了很久,从白昼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昼。
梦里,她拎着带血的校服,气冲冲地去找校长理论。
刚爬上台阶,就看到多多蹲在走廊中间。
她试着呼唤“多多”,然而狗子并没有如往常那般听话地跑过来。
它的眼睛依旧无辜,永远看不到世间恶意,纯净得能一眼透达心底。
宋春芝蹲下来,轻轻抱住了它。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拥抱的是许卓。
小时候的他胖嘟嘟的,背总挺不直,说话的声音比同龄人尖细些。
她悲从心来,泪水夺眶而出,抱着儿子不撒手。
“孩子,无论你愿不愿意告诉我,我都想跟你说,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会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