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归
华灯初上,喧嚣未止,天彻底褪暗。
阴云和深沉的色调融为一体,肉眼难以分辨,只感觉拂面的风很凉。
王秋月的脑袋向前一磕,太阳穴擦过车窗,她睁开眼。
语音播报响起:“乘客们,终点站到了,请拿好您的行李,从后门下车。”
她揉了把脸,驱散困意,匆忙起身下车。
左脚先踏到地面。她深吸了口气,将乱发随意撇至耳后,左右分辨了一下方向,步行朝家而去。
最近老加班,身心俱疲,满脑子都是策划案,一上车就打盹,灵魂都快抽离了。还好家就在终点站,不用担心坐过。
此时晚间新闻已结束,居民们吃完晚饭,三三两两出来遛弯儿,街上人很多。
王秋月和一群夜跑的人擦肩而过,自动屏蔽了他们的欢声笑语,眼神木然垂向地面。
她哪有心情强身健体,只想快点回家休息。
昏黄的路灯打在路面,形成一圈圈光晕。王秋月尽量走在光线强的地方,避免踩到新鲜的狗屎。
片区内,共有4个小区,上万的人口,饲养了各种品类的狗。
有的狗被抛弃,沦为流浪者,靠商铺施舍的残羹度日;有的狗比较幸运,深得主人爱宠,每天吃饱喝足后,就被主人牵到外面排泄。
物业发过告示,号召狗主人清理宠物垃圾粪便,但收效甚微。王秋月时不时就会“中奖”。
这并不是最烦人的。最烦的是,很多人不拴狗绳,任由狗子在路中间狂奔,万一它发狂撕咬路人咋办?
王秋月避开狗屎,避开凶恶的狗,途经蔬菜店时,稍微停下来想了想。
冰箱里好像还有冷菜,能凑合一顿。不用买了。
她把手揣进兜里,顶着凉风踽踽独行,像行尸走肉。
进小区前,她提前掏出门卡,谁知大铁门敞开,根本不必从小门入。
卡车开出来,轮胎卷起沙土。王秋月赶紧捂鼻,离它远些。
以往铁门被开,多半是有人入住或搬家,需要把车开进去。这回,是为了运土。
一个月前,馨馨小区荣登本地民生新闻。
小区修建于20年前,设备老化严重,物业动用大修基金,进行消防管道改造施工。
工程结束后,业主发现,错综盘布的红色管道直挺挺地露在地面上,极大影响了住户出行和环境美观。
向物管抗议无果后,有人拨打了电视台热线,将事情曝光。
物业秒怂,贴出致歉告示,说会采取补救措施。
而他们的补救措施——王秋月扫视花园里大大小小的土堆——就是将露出的管道用土填埋,再栽点花草,眼不见为净。
头发花白的夫妇走出3号楼。
婆婆非常不满:“以为种点花花草草就能掩盖问题!回头还得把记者叫来!”
她老伴纠起眉心,压低嗓子喝斥:“你莫惹事儿!”
王秋月假装没听见,进楼摁电梯键。
她虽然不喜欢物业敷衍了事的态度,但她住在7楼,土没堆在她家门口,所以无所谓。
进入电梯,她站在最靠近门的位置。
地面很脏,随处可见烟头和纸屑,还能闻到一股尿骚味儿。
狗主人认为,那摊黄色液体不过是小可爱憋不住了在电梯里画的地图,没啥大不了,回头用花露水喷喷就行。
狗尿+花露水,这种组合,简直是灾难。若非清洁工每天拖地清扫,电梯间肯定臭不可闻,王秋月只能去爬楼梯。
哦,爬楼梯也不行,楼梯比电梯更脏,厨余垃圾的油汤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不小心就会摔跤。
算了…好歹是有电梯的,别对老旧小区要求太高。王秋月自我排遣。
到家后,王秋月简单吃了一顿,恢复些许精神。
手机不时提示新的信息,她懒得看,肯定是老板在工作群里逼逼了什么,或者从某公众号上转发心灵鸡汤,员工吹捧点赞。
无聊。
下了班,不就该闭嘴吗?
王秋月按大电视音量,盘坐在沙发上,欣赏最新狗血剧。
狗血剧挺好,不用带脑子看,能完全放松,只需把编剧想象成老板,跟着他的思路画大饼即可。
就这样一直看到23点,男主还是没有认出女主是他初恋,也不知女主的孩子有他的血脉,还乐颠颠地跟女二订了婚。
今日份狗血泼洒完毕,明天继续。明天还要上班……
王秋月长吁短叹,将桌上堆成小山状的瓜子壳、橘子皮和糖纸收进垃圾桶,疲倦地准备上床就寝。
“哐!”门被重重扣上。
“打桩机”回来了。
对于王秋月来说,23点是一天的完结,而对于楼上801的狗男女来说,或许只是个开始。
他们是真的苟。
男的是“打桩机”,每个动作都要昭告天下。比如他进门必甩鞋,鞋砸到防盗门上,又是一声响。
然后他换上拖鞋,在萨摩耶的陪同下,走走看看,让室内变得热闹。
王秋月严重怀疑他穿的是木屐,走路太铿锵了,一步一个脚印,能非常轻易地判断出他在哪间房。
兜兜转转巡视完毕,他会烧壶开水。随着水温升高,水壶发出尖啸,宛如绝望主妇歇斯底里的呐喊。
陈旧的楼房,经过几番装修捯饬,隔层被削薄,早就不隔音了。801宛如701的阁楼,耗子跑都能听见。
王秋月不知“打桩机”烧热水是用来泡果汁茶叶还是咖啡,总之这男的接下来一定会上跑步机。
他身高180,体重接近200斤,妥妥的胖墩,的确需要减肥。
跑步机是他最近才买的,刚开始运转的时候,王秋月还以为顶楼二次供水的水泵坏了。
机器轴承转动的声音太明显,配合节奏性很强的重击,刺激王秋月的耳膜。
沉迷在运动快乐中的“打桩机”先生怎么会在意呢。701在他的“铁蹄”下,开启了梦幻联动。
整个客厅都在震。“震中”位于电视机前,茶几和沙发之间,“震级”约莫5-6级,吊灯晃得最厉害,上面的玻璃球碰撞出清脆的响,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每次摇晃持续30~40分钟。
老旧房早已脆弱不堪,哪里抗得住“打桩机”的吨位?情况加速恶化。
吊灯连接墙壁的钻孔,向门的方向延伸出一道裂缝。裂缝下方,正是王秋月家的茶几,茶几上放着几份晚报。偶尔,王秋月会在晚报上发现白色粉状物,应该是墙体皲裂后掉下来的屑屑。
滋扰持续了一阵子,王秋月后知后觉:不是水泵的声音,而是801在用跑步机!
他怎么不直接把楼板蹦穿呢?掉下来摔成二级伤残,完美。
后知后觉的,不仅仅是这件事。
两年前,601的大妈曾找上门,对王秋月抱怨。
那时候,‘打桩机’还没搬到馨馨小区,王秋月的夜生活很美好,偶尔会在家里蹦迪。
大妈凶巴巴地兴师问罪:“姑娘,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会有机器滚轮的声音?天天在家里玩旅行箱吗?”
王秋月第一反应是震惊。她矢口否认:“阿姨,平时就我一个人在家,怎么会吵闹?你确定住在我家楼下?没有听错吗?”
大妈仍旧坚持,说七楼总是发出噪音,影响到她睡觉,还说动静主要集中在客厅和小屋。
小屋被王秋月改造成书房,是家里最安静的地方,怎么会吵?
王秋月没往心里去。大妈走后,她还跟朋友调侃,说楼下大妈得了幻听,把责任赖她头上。
第二次房门被捶响,大妈更生气了,鼓着腮帮,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王秋月连忙安抚她,说家里养了猫,猫常把东西推倒,也许罪魁祸首是它。她同时强调,自己一贯轻拿轻放,非常注意生活细节。
第三次大妈上门,指着王秋月的鼻子就骂,再也无法克制。
王秋月非常委屈:“上次您来说过后,我就把猫拴住了,它现在哪都去不了,小屋怎么会吵闹?”
她领着对方进客厅:“您看看,我家哪有什么机器滚轮?”
检查了半天,大妈聚焦在阳台和客厅间的玻璃滑门。
滑门是通往阳台的唯一关卡。晾衣浇花看风景,都会拉滑门,门外有层纱窗,使用频率高。
连王秋月自己都觉得,可能是滑门的问题。这扇玻璃门是后来找人订做的,师傅手艺不行,拉门有声响。
此后,王秋月每次去拉滑门,动作都尽量轻柔。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小心,这样就不会被挑刺了吧?
再遇大妈,她仍是一副厌恶到极点的表情,仿佛王秋月是她仇人。
王秋月暗骂:臭婆娘,就你事儿多!
俗话说,事不过三。第四次大妈来“找事儿”,王秋月的态度极为冷淡。
对方报出新问题:阳台漏水。根据她的形容,她家阳台漏的不是水,是瓢泼大雨。全拜王秋月所赐。
碰瓷的花样翻新了。王秋月扯动嘴角,反唇相讥:“大婶,我又不是雨神,编故事麻烦编得有诚意点。”
阳台唯一涉及到水的地方,是最里侧的落地水槽。它是专门用来清洗拖把的。
王秋月家的水槽干燥无比,上面积了有厚厚的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从未使用过。水从何来?
大妈对着水槽研究好久,没找到破绽,这才作罢。许是察觉到王秋月不爽,她再没有上门叨扰。
这便是601和701的全部过节。王秋月一直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直到“打桩机”搬到801。同样的桥段上演,只不过王秋月成为被动的一方。
她顿悟,大妈口中的“机器滚轮”,其实就是跑步机。
一年前,王秋月购入跑步机,虽说没有坚持每天跑,一周还是会跑两次,每次超过半个钟头。
机器架设的位置,就在书房。
王秋月哪里想得到,楼下也在“梦幻联动”?以为铺上防震垫就万事大吉。
后来,跑步机被她“打入冷宫”,倒不是她良心发现,而是觉得伤膝盖,不如出去跑平地。
至于漏水的问题,王秋月也遇到了。
每到夏天,只要下暴雨,阳台就会积水。积水无法通过管道顺利排出,渐渐渗透墙体,彻底破坏了防水层。
外面下暴雨,里面下小雨。王秋月只能用桶接水,严重时一晚上能接满桶。桶里不仅有水,还掺杂了白漆浑浊物,别提多糟心了。
她气冲冲地跑到楼上,没查出任何问题,“打桩机”也不用水槽,从未动过阳台水龙头。
所以,是整栋楼的阳台管道出现渗漏。
她向物业投诉,毫无作用。他们只会推卸责任,“这是你们私人的事。”
“打桩机”的反应,跟王秋月当年一样,特无辜:“你搞错了吧?”
王秋月能看出他的不以为意。他肯定也把她当碰瓷大妈了。
她咨询过防水工,问可不可以在自家做防水,工人回答:不能。
防水得从上层做起,下层再怎么折腾也不治本。要么止住出水点,要么撬地砖检修管道,二选一。
王秋月犹豫了。先不说要去八楼施工,“打桩机”配不配合,关键是,维修费哪家出?谁知道会花多少钱?
至于噪音扰民,更是无解,“打桩机”哪管什么隔音问题,自己爽就完事。他也算幸运,901是空置房,他没这方面的担忧,自然不具备同理心。
宠物、漏水、跑步机,“三大杀器”凑齐,王秋月被折磨得生无可恋。
从前她对六楼大妈有多傲慢,现在就有多后悔。
报应,全是报应!
原来走个路,跳个舞,跑个步,养养宠物,就能扰民啊。
这不是家吗?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吗?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呢。
王秋月用力揉搓太阳穴。
她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