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老爷子,你这兜兜转转的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
“你成家没?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享福还舞刀弄枪的呐?”
……
天已黄昏,金乌西坠,半边已经掩在孤高的峰峦之下,殷红的光给山边镀了一层耀眼的金边儿,晚霞缤纷,倦鸟归巢,一副辽阔旷远的图景。
一架马车仿佛一只蚂蚁,在天地间慢慢前行。四周峰峦叠嶂,草木生辉,隐隐还能听见水声潺潺,大汉好生调养了几天,终于伤势好转,可也变得话多了起来。
他平躺在车板上,双手枕在脑后,嘴上吊着一根狗尾巴草望着天上绚丽的晚霞,还在喋喋不休:
“我眼睛里有水,看人贼准。”狗尾巴草衔在大汉嘴里,随着马车的起伏一悠一荡:“人到了一定年纪,如果还没成家,那他一定有问题。”
赶车的老杨头终于侧身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继续赶车。
大汉一眼瞥见了,觉得自己猜对了,一拍车框:“哎!钱仵作,醒醒!你说我刚才说的在不在理?”
他见里面没动静,一把撩开帘子,只见钱仵作驼背缩脖,无精打采的靠在车壁上发呆。
大汉见钱日生也不搭理他,脸拉的老长骂道:“也不知道你怎么长的,脸青的跟蟹盖似的,一身的晦气相!”
钱日生有些厌倦的眯开眼,随即换了个姿势不去睬他。
大汉受伤的这几天他悉心照料,都没睡过好觉,现在好容易把他伺候好了,结果是个话痨鬼,一路上喋喋不休。
“那汉子,按我说,一个人如果像你这样,才真的叫有问题。”
老杨头背着身子,正惬意的抽着烟,大汉一见终于有人搭茬了,嘻嘻笑着问道:“我能有什么问题?”
马车被土块垫的一颠,大汉哎哟的一声摸了摸头,只听老杨头吁出一口烟,朝大汉瞥了一眼,也学着他的口气:
“你想啊,要是一个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钱日生听到这里才意识到,大汉的确从来没提起过自己的名字。
大汉愣了一下,随即咯吱咯吱的挠着头,大嘴一咧:“嘶——我没跟你们报过大名儿?不能够吧?”
他又凑到钱日生面前:“欸!我跟你说过我名字没?”
钱日生摇了摇头,大汉的身形言语在他脑中顿时鲜活了起来。
他的迟疑,他的思索,他的狠恶决绝一幕幕在他脑中盘旋回荡,眼前的大汉既平直又神秘。
他有时候也会想,那个假郡守究竟忌惮他什么呢?
大汉的言语仿佛落潮时候的礁石,慢慢的在他心头显现:
“我是个采花红的,也就是杀手。反正运气不好,活儿没做利索,跑了。
“实话告诉你,不论你有事没事,和我扯在一起,你都死路一条!”
……
那个死里逃生的雨夜,至今回忆起来都惊心动魄,钱日生心念一动,不禁又看了大汉一眼,开口道:
“你确实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
大汉讪讪的笑了笑随即咳嗽了一声,朗声叫道:“我爹姓马,他说他一辈子净给人鞍前马后,没意思。所以要我不能这样,凡事要自己去争,要一马当先!”
“所以你叫‘马裆’?”
老杨头含着烟嘴,烟雾中脸上挂着诡笑。
“我呸!一马当先,那自然就是马先了!”说完煞有介事的朝四周一拱手,仿佛万千人围观他一样,唱了个大喏:“马——先!
钱日生默默的记在心里,对这个叫马先的大汉有了新的想法。
衙门里的时候,这个马先是怎么说的?钱日生看着车窗外慢慢后移的远山,继续回忆着:
“这种大案,三司会审、三推六问,没个半年下不来的,万一有人拿你结案,到时候你在大狱里熬的住吗?”
钱日生默默的推测出一个论断:这种话不是一般的百姓能说得出来的。
他看了一眼还在那里没话找话的马先,默默猜测起来,一个父亲给人鞍前马后的人,还熟悉衙门公案流程,想必——
他心中默谋,这个马先不是杀手,极有可能是公门中人。
能帮自己!
钱日生骨子里并不窝囊,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只不过沉默寡言罢了,自从跟师傅学徒当仵作,就谨记“祸从口出”的道理。
师父是个油滑精明老吏,椒豆似的眼睛烁烁放光,但是嘴却十分稳。
他依稀记得师傅提起过,自己曾经有个“师哥”,也是个伶俐人。
师傅总是拿他和钱日生比,夸他比钱日生聪明,也会来事。人掏烟杆他就知道递火,人一咂嘴就知道送茶。衙门上下都挺喜欢这个人,师傅每次说到他却都抿着嘴耸耸肩。
既不骄傲也不惋惜,反而会更加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
钱日生也问过那个素未谋面的师哥后来去哪里了。
“后来他死了,他坏就坏在一张嘴上。”
他想到师傅的这句话,仿佛还能闻到嘴里喷出的酒气:“人可以不伶俐,但是嘴一定要稳。特别是仵作,看到的和说出来的,不一样是很正常的。”
马先自顾自的絮絮叨叨,先说海后说山说完大塔说旗杆,总之每一刻消停。
“别卖嘴了,地方快到了。”老杨头吧嗒吧嗒的抽着烟,冲着车厢方向喊了一声。
马先和钱日生都好奇的遥望却见山峦掩映,绿树丛生。
“这是哪里啊”马先问道。
“黑风道。”
老杨头跳下车,将车从马身上卸下来,然后轻轻拍了拍,枣红色的马仿佛得到了释放,立马欢跳着来回跑了几圈,然后悠闲的在一旁吃草。
马先咯吱咯吱的挠着头,看着周围翠霭霭的群山,嘴里泛着嘀咕:“我都给你绕晕了,这‘黑风道’名字起的,听上去不是个善地啊。”
老杨头没有回他的话,却在四处瞭望,时不时的嘴里念念有词:“嘶,人呢?”
钱日生也好奇,老杨头究竟在等谁,怎么绕来绕去到这里却不走了。他盘算着日子,再过两天,佳梦关就要开城了,也不知道现在露馅了没有。他盘算的清楚,一旦城门开了,必定会发现郡守的问题,到时候翻腾起来,那是震动朝廷的大案!
他想到这里,不由得心里焦急。
“佳梦关外有驻军,营盘不予通过。如若走商道,你们都没有文牒,经不得盘查的,只能从密道入西昌的水扬城。”
马先和钱日生这才知道,这是要去西昌。
钱日生蓦然抬头问道:“那我们就算入了西昌,又能怎样?一样经不起盘查啊。店有店东,铺有铺保,还有亭长、里正。万一给拿了是要充丁的,我们现在都见不得光啊。”
他说着拿眼神看着马先,对方却突然没了笑,只是沉着脸坐在一旁想着心事。
“东家会安排的,这点不用担心,小事。”说完,又左右张望起来:“怎么还没来?”
日影西斜,雾霭四合,马先这时陡然问道:“老杨头,我和钱仵作和你没什么过命的交情,也不算什么人物。”
他看了一眼钱日生,继续问道:“你一路上左一个东家右一个东家,听起来倒是个大人物,可这个东家为什么要见我们?又为什么对佳梦关感兴趣?而且——”
马先拖了个长音,怀疑的凝视着老杨头:“你又是在佳梦关里做的什么勾当?”
老杨头眼皮微微一颤,睨了钱日生一眼,对方的眼神也透露了同样的疑问,显然这个问题两人一路上已经私下商量过多次了,可老杨头都绕圈子不答。
远处撒欢的马儿突然嘶鸣着跑了回来,众人一愣,这时一阵山风吹过,马先突然跳起身来叫道:“有血腥味!”
老杨头将手一摆,马先一把拉过钱日生,单刀横身在前,摆了个“夜战八方”式,可四周却没有任何动静,但听林声阵阵,犹如潮涌。
三人循着气息一路寻过去,奔行间血腥味越来越浓,待越过一处小岗,却都蓦然呆住!
只见一片不算开阔的泥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多具尸体,兵刃四散,夕阳下血渍已经黯淡无光,显然一场恶战早已结束。
老杨头身形一动,跳下车四下瞭望,随即跃至尸体前仔细端详。眼前这些尸体都是熟脸,清一色短衫劲装打扮,却已触手冰凉。
他越看越是心惊,掌心冷汗暗生,这些人都是自己结交的绿林中人,此次专门安排接引的。平日东家的财货、人马都从密道往来,为了保证密道通畅安全,专门买通了山上的绿林帮众,可此刻竟然突然之间全军覆没。
马先和钱日生凑过来说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老杨头脸色凝重异常,半晌都没有搭话,只顾着东瞧西看,脸色慌张。他抬头看着不远处一座山峰,瞳仁止不住的乱跳。本以为依托这里,可以偷偷潜入西昌,这回他有些拿捏不定了。
密道有失事小,就怕有人作祟。
这条密道连接北齐、昌平通达大雍佳梦关,是东家财货往来、消息通达的“驿道”。山贼头领扶持多年,一直交情尚可,如果是他们反水,其背后肯定有人撑腰。
老杨头抬头看着天空挂着的眉月,不由得惶恐不安。东家现在羽翼初成,一旦有了变故,搞不好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他常年为东家奔波,深谙如今天下沉浮,商道以和为贵,无论是名震天下的四大公子,还是一般的地方商帮,往往都是各守各的经营,凭本事人脉吃饭。
但是反过来想,商场亦如战场,一旦有人敢出手,绝不会小打小闹。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仇一旦结下,往往你死我活。
老杨头不由得担忧起来,东家出身不凡,多年来苦心经营,更是从不显山露水,可眼前的场景让他心里泛起愁苦。
这个时候被人盯上,还太早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