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庙堂之高
押运蜀州人口买卖案案犯的队伍,终于到了泰安城。随队的羽林卫队长将犯人送到刑部大牢以后,向赵光复了命。
等到闲杂人等退下,身边只剩吴骧时,赵光喟叹一声道:“为什么总有人做这自作聪明的蠢事呢?”
吴骧跟随赵光多年,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是不敢接话。赵光又问道:“老三那边,后来又给过什么交代嘛?”
吴骧道:“皇上上次召见镇国公时,三皇子差人送来一封请罪书,说府上的长史不守规矩,纵容亲属牵涉在蜀州人口买卖案中,被三皇子发现以后,已经自缢谢罪了。三皇子说会对府上的人严加看管,再有犯错的,一定不会轻饶。”
赵光道:“他倒是说的好听,当朕老了不省事了吗?这么好的一次机会,被他给毁了。只抓了一群小鱼小虾,还不是为了给他留点颜面。赵隶也罢,张不周也罢,这群小辈,一个比一个让人不省心。镇国公回府以后,怎么处置的张不周?”
吴骧道:“听羽林卫回禀,镇国公勃然大怒,狠狠地鞭笞了张不周一番后,将他赶去了封地的农庄上思过。”
赵光哈哈大笑道:“这个小子,只是挨了一顿打,张韬也算是对这个孙子宠爱有加了。赶去农庄这招不错,传旨给赵隶,就说为了给天下子民做表率,朕本应该亲自去皇庄主持丰收事宜,但是朕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让他替朕去庄子上忙一个月。吃住与庄户一同,不得特殊。”
吴骧恭敬地道了一声诺,随后面露迟疑。
赵光道:“有事就说。”
吴骧道:“是。老奴是想着,剑南道节度副使许大人和经略使田大人在泰安城中与兵部户部商讨封赏抚恤一事,也有些时日了,镇国公年老力衰,恐怕独自主持剑南道大局,颇为吃力。”
赵光沉思片刻道:“传话给户部、兵部,今日就要出拿一个章程出来,明日的朝会上讨论,如无异议,就尽快执行吧。”
吴骧领旨出了宫。按照惯例,如果是皇上的正式行文,需要由司礼监拟旨加印,交中书省审阅,由门下省签发。但是今天的两道旨意,一个算得上皇上的家事,另一个充其量不过是个口信,只需司礼监派人去传了即可。
尽管身为内臣中最顶尖的那一部分,吴骧依然恪守着本分。他有一句话常挂在嘴边,老奴之前是赵家的家奴,现在是皇家的家奴,到什么时候,都只是个奴才。主子赏赐的再多,也是看在忠心的份上,万不可失了身份。司礼监的职位特殊,几位主管太监不可避免地牵涉到政事当中,没少遭到朝臣的弹劾。而身为秉笔太监的吴骧,所受弹劾最少,都仰赖于他的本分。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轿子,吴骧带着另外一个小太监步行传旨。
三皇子赵隶恭恭敬敬地听吴骧传完口信以后,脸上看不出喜怒,朝着赵光起居殿的方向躬身行礼后道:“请总管回禀父皇,就说隶一定事必躬亲,身体力行,帮父皇给天下臣民做好表率。”吴骧笑吟吟地应承着一定把话带到。等到吴骧一行从视线里消失以后,赵隶命人关上中门,脸色铁青的回了书房。
赵隶的书房中,客座上有一个中年男子,身形伟岸,容貌坚毅,只是似乎常年不苟言笑,看起来有几分阴沉。赵隶在主位坐下,将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骂道:“都是一群废物,连累我还要去那狗屁的农庄干什么农活,都是些下等人做的事,让我去,是要羞辱我吗?”
那中年男子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招来侍女将地上打扫干净后,开口道:“殿下何必如此激动。皇上之所以让您去皇庄,并非要羞辱你,反倒是在给你留面子。”
赵隶疑惑道:“此话怎讲?”
中年男子道:“蜀州人口买卖案,殿下在稍有苗头的时候就将杨长史处死,又派人在中途截杀了黄世仁,让能够牵涉到殿下的两条线索全部中断,但是殿下要知道,以陛下之聪慧,不可能猜不到您在其中的牵连。黄世仁之死,死因不可谓不明显。羽林卫之所以要将其冠上自杀的说法,想来也是揣测清楚了上意,不给黄世仁开口咬出殿下的机会。”
赵隶道:“你的意思是,父皇是怕牵连到我,丢了皇家脸面,所以只能佯装不知。之所以派我去皇庄劳作农事,是给我一个教训和提醒咯?”
中年男子道:“末将猜测正是如此。殿下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在皇庄中好好表现。”
两人出了书房,中年男子看向院中一人。那人面容冷漠,脸上悲恨交加。看赵隶走出房门后,匆忙跪了下去。赵隶随他目光看去道:“凌将军对此人有何看法?”
名叫凌放的将军,没有答话,抽出腰间所配长剑,走到那人面前:“抬起头来。”
黄树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反应,脸上被狠狠划过两剑,瞬间鲜血淋漓。他不敢吭声,只是咬着牙任凭血从脸上滑落。凌放将佩剑送回剑鞘,笑道:“不必强装什么硬汉,被剑划了两下不叫出声没什么了不起的,亲手杀了个远房叔叔更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该恨的人,是张家。”
黄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请将军赐教。”
凌放冷笑道:“赐教谈不上,我连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有弄清楚,怎么敢教别人。不过你身为一州城门守备,擅离职守,已经是犯了死罪了。我毁你的容,是让你可以换一张脸活下去。以后就跟着我吧。”
黄树看向赵隶,见他满不在乎的摆手,于是站起身来,也不去管脸上的伤口,匆匆地跟着凌放的脚步而去。
凌国沿袭了前朝的三省六部制,除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外,设立了吏、礼、兵、户、刑、工六部。吴骧带着从小就跟着自己的义子吴攘,从三皇子赵隶府上出来后,赶到了六部的衙门。虽然是天子近臣,但是毕竟只是内臣,素来被这些外臣看不起。不像在三皇子府上受到的大开中门接待的待遇,兵户两部尚书只是在听皇上的口谕时面容恭敬,其他时候根本没将吴骧看在眼里。吴骧也不在意,传了旨意后,带着吴攘回了自己在外城的宅子。赵光特许他每旬一日休沐,还赐给他一间外城的宅中,让他可以将亲人接进府上供养。
用过晚膳,吴攘打来一盆洗脚水,伺候着吴骧。吴骧将脚泡在热水中,舒服的闭上眼,将头倚靠在椅背上,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呻吟。吴攘一边给吴骧捏着脚,一边说道:“义父,我听说前些日子,镇国公入宫面圣随后就匆匆地返回了蜀州。是不是西凉人又进犯啦。”
吴骧道:“你这个小子,跟在我身边十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要真是剑南道又起了什么战事,那剑南道节度副使许抚远,经略使田冀,还能有心思在户部兵部的衙门跟他们扯皮吗?镇国公此去匆匆,既为公事,也为私事。”
吴攘道:“说起六部,看他们今天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孩儿就替义父生气。都是给皇上当奴才的,神气什么。”
吴骧笑道:“小孩子的置气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切莫让人听了去,说我管教不严,坏了规矩。朝中的大臣,素来都是看不上咱们内臣的,何必去生那个闷气。咱们要做的,就是记好了身份,为皇上分忧就够了。就算有一天,你掌了司礼监的大权,要是有外臣来跟你套近乎,你也要保持距离,千万不要和谁私下往来。”
吴攘不解道:“为什么?“
吴骧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内外臣过从甚密有私交,你想死吗?”
收到口谕的兵部尚书卢千秋,匆匆地找到了户部尚书陈守正。卢千秋也是个戎马半生的老将,曾经和赵陵张韬并肩作战,只是张韬留下的是百战百胜治军有方的美名,而卢千秋却颇有些时运不济,战绩胜少败多。凌国建立后,戎马半生的老将们引退的引退,逝世的逝世,最后硬生生凭借资格老,卢千秋坐上了兵部尚书的位置。只是在凌国的朝廷中,流传着一句有心人用来嘲讽卢千秋的笑话:但求尚书位,不留千秋名。讽刺他忝坐尚书之位,恐怕会留下千秋的笑柄。卢千秋花白头发花白胡子,平日里见了谁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不像是兵部尚书,倒像是天桥下给人算卦的老道士。
没有敲门习惯的卢千秋,直接推开了陈守正的公房门,只是屋内并不是只有陈守正一人,坐在下首的,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气质儒雅。见卢千秋进门,匆忙站起身来给他行礼。
卢千秋似乎对这个人不太喜欢,只是草草回了礼,便向陈守正道:“守正老弟,我们兵部早就对战功和死伤情况核实完了,相关的文书也早就给你们户部送来了,你们按照以往的惯例做就行了呀,只是封赏和抚恤的折子,这么难做吗?”
陈守正人如其名,面容刚毅,正气凌然。他站起身来,请年纪比自己大的卢千秋坐下,给他斟了一杯茶道:“卢大人不要急。我会向皇上说清楚的,是户部的事情,和兵部无关。”
卢千秋道:“跟皇上如何解释,那是你陈守正的事。可是这封赏和抚恤下不来,底下的将官和士卒,骂的不会是你户部,只会骂我卢千秋没能耐,要不来银两。张韬虽然回了蜀州,可是田冀这个混小子这几天就差住我府上了你知不知道。我不管,今天皇上口谕已经下来了,你户部必须拿出个章程来。”
陈守正对着坐在下首的官员微微一笑道:“一温,那就麻烦你去取一下了。”
户部侍郎张一温站起身,谦和施礼,推开门去取文书。
卢千秋喝了一口茶,看着张一温的背影,吐了一口茶叶沫子,嘟囔道:“真他娘牙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