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莺六娘
流莺说这话时,带着一丝惋惜,但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鬼的事实,并不是以抱怨的语气说出,反而很平静。
便是她这平淡的口吻,才更让书生觉得揪心。他指尖搭在酒杯上,仰头饮下酒水,冰凉的液体沿着喉咙向下灌去,不觉辛辣,唯有浅淡的涩味。
“你恨他们吗?”书生问道。
“谁?”流莺歪了歪头,“庐陵王吗?还是他的夫人?”
她想了许久,轻声道:“我死后时常在想,倘若那天我没有进城卖菜,没有被庐陵王看上,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
“可即便不是我,也定会有另一个貌美的女子遭他毒手。庐陵王那颗贪婪肮脏的心,才是罪魁祸首。我并非圣人,不懂以德报怨,我只知道,他若不死,往后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会遭殃。”
“至于庐陵王妃,她是个可怜可悲,却不无辜的女人。庐陵王做的腌臜事,有多少是她不知情的,既是共犯,便要承担作恶带来的后果。”
流莺说着说着,便又有些乏了。
她眼皮沉塌塌地,托着腮的手从颊边滑下来:“天还黑着,我再进去睡一会儿。”
书生没有阻拦她,只是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在心中暗下决定,明日早朝揭发庐陵王前,将流莺交付于秦昭王。
翌日天蒙蒙亮前,秦昭王便已经梳洗穿戴整齐,出现在书生客居中。
庐陵王已经被秘密押送回京,他今日要带书生一同早朝,当众臣之面揭穿庐陵王谋反之事。
秦昭王仍有些恼书生,他心底是将书生当做朋友的,即便书生进城前那一路是利用他,可他始终认为书生心中有大义。
毕竟书生进城告状,乃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与庐陵王抗衡。
他就是气书生不信任他,明明昨日便知道城外流民没有染上瘟疫,却不曾告知他一声。
若非今日要进宫面圣,秦昭王是如何都不会来找书生,非要等到书生服软,去给他赔礼道歉才行。
他站在院子里,命人去叫书生,等候之间,目光不经意落在插在泥土中的半截桃木枝上。
既然城中有道士,那相对的,也必定有鬼神造物。秦昭王很快便接受了流莺存在的事实,他踱步走向桃木枝,略有些好奇的蹲下身,拿手指戳了戳桃木枝。
见桃木枝没什么反应,他顿时觉得自己无趣。听到一旁屋子里传来动静,他连忙起身,咳嗽两声掩饰自己方才幼稚的举动。
流莺昨日睡了一整天,惦记着今日要惩治庐陵王,一早便醒了过来。
秦昭王的举动被她收入眼底,她奇怪之余,又觉得他年龄不大,刚刚弱冠之年,做出这种幼稚的动作也不稀奇。
跟着庐陵王许久,常能在他酒醉时听他与人谈论公事,久而久之,流莺也耳濡目染。
淮国国土肥沃,粮草富足,但架不住当今圣上爱打仗,势要统一六国版图。
因此边关常年战乱,更是以杀敌八千自损一万的打法攻敌,以至淮国将士、百姓苦不堪言。
近两年,圣上迷上长生之道,才休养生息,让淮国百姓们得以喘息。
但这是对外的说法,实则圣上善战,是受前太子的影响。
淮国国姓淳于,先帝在世时,十分看重前太子淳于澈,早早就立下圣旨,要将皇位传给淳于澈。
淳于澈骁勇善战,杀伐果决,受百姓爱戴,亦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
然而先帝担心淳于澈母妃的娘家势力太大,又觉得淳于澈与母妃关系过好,生怕自己驾崩后,他母妃会架空淳于澈的皇位。
这种事情在历史中并不少见,为提前遏止此事发生,先帝便偷偷赐死了淳于澈的母妃。
不光如此,先帝还以皇位逼迫淳于澈与邻国公主联姻,更是将淳于澈心爱的女子指婚给他人。
在淳于澈无意间知晓母妃离世的真相后,父子关系彻底决裂。
先帝正想着如何缓和父子关系,那边淳于澈却在狩猎当日人间蒸发了。
任凭先帝翻遍了整个淮国,也没有寻到淳于澈的踪迹。便是因为如此,先帝饮恨离世前,让第五子淳于昇登位。
淳于昇便是如今的圣上,他论文不如淳于澈,论武也不是淳于澈的对手,一生都活在淳于澈的阴影下,就连梦寐以求的皇位,都是淳于澈不要才轮到他的。
他继位后,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便连连讨伐附近小国,意图吞并六国。
却是将淮国折腾到千疮万孔后,才幡然醒悟,又错信奸人,迷上了长生不老之道。
除却这些外,淳于昇并不算昏庸,往日勤于政事,减税惠民,从十税一降到了十五税一,给百姓们减轻了极大负担。
他还将往日刑部叛查过的案卷,重新翻阅检查有无冤案错案,登位三年期间,查出冤案数十例,错案八例,为众多百姓平冤昭雪。
更不要提他废除酷刑,严惩贪官,重新推行科举制等等举措。
便是因为三年之间劳累过甚,拖垮了身体,淳于昇才会各处寻道问道,想着法子延长自己的寿命。
在流莺看来,淳于昇比之庐陵王好上太多,最起码淳于昇不贪女色,登基后一心朝政,后宫女眷零零散散,加一起也不如庐陵王后院的妾室多。
至于秦昭王,他是先帝的十一子,从小身子孱弱,养在封地,为人善良正直、心地柔软,并无夺嫡野心。
流莺失神之间,书生已是从客居中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秦昭王送来的衣袍,身着暗红色撮缬袍子,腰间系着玄纹宽腰带,墨似的乌发绾在玉冠里,衬得皮肤皙白,清隽俊美。
流莺一直都觉得书生长得不错,狐妖姐姐便常在她面前夸赞书生是个漂亮的小白脸。
连那缝缝补补破旧的衣袍都将书生衬得犹如松柏挺竹,更何况换上这贵气的新衣,整个人都像是变了种气场。
她目光一直停留在书生身上,书生自然有所察觉,他视线越过秦昭王,直至落在流莺身上。
见她神色微痴,书生禁不住扬了扬唇角。
秦昭王哪里知道书生是在看流莺,还以为他是在对自己笑,堵塞郁在胸口的闷气,顿时消散了不少。
他想着是不是自己心胸太狭隘了,更何况书生说的也没错,在搞不清楚状况前,便冒然说身边有鬼魂相助。他自然是不会相信,可能还会觉得书生脑子有问题。
这样想着,秦昭王冰释前嫌,也对书生笑了起来:“换上这身打扮,便说你是王公贵族,也有人信。”
本是一句打趣的话,秦昭王说者无意,书生却抿住唇:“王爷折煞草民了。”
秦昭王没当回事,见书生将桃木枝从泥土里拔了出来,忍不住问道:“鬼魂……长什么样子?”
书生看了一眼流莺,言简意赅:“好看。”
流莺听见这话,脸颊一红,竟是羞涩到直接逃回了桃木枝里。
这呆子脸皮越发地厚了,登徒子般无礼。
书生见她一气呵成的动作,又是弯起了眸。秦昭王虽然瞧不见流莺,却能看到书生脸上的笑,他在心底一连啧了三下,暗道:惨了,看来扬柳是坠入爱河了。
从他与书生相遇,书生便恪守读书人的本分,进退有度,即便对着他笑,也笑中带着生疏与距离。
这还是秦昭王第一次见书生带着温度的笑容。
两人并肩走出王府,坐上前去早朝的步撵。秦昭王叮嘱道:“今日在朝堂上,你只需要将所见所闻,如实道来,剩下的便交给我。”
书生点头,沉吟片刻:“草民有一事想劳烦王爷帮忙……”
“你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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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皇帝上朝时间都是卯时,百官则需要在寅时便候在奉天门外,等到卯时宫门大开,按序依次进宫早朝。
淳于昇前两年也是如此,雷打不动准时上早朝,但他为朝政拖垮身子,近日身体越发不适,便将早朝时间向后延长到了辰时。
辰时刚至,宫门便敞开了。许是淳于昇提前与纠察御史打过了招呼,秦昭王带着书生一路无碍,无比顺畅进了奉天门。
秦昭王熟门熟路来过多次了,书生却是第一次来,他看着红墙黄顶琉璃瓦,外髹金漆的鼎,走过那云龙浮雕一侧的石阶,眸中暗涌着不知名的情绪。
秦昭王并没有注意书生的神色,他有些紧张。他昨日又连夜出了次城门,见到沉鞠后,将书生所说的话,都转告给了沉鞠。
但沉鞠认为,既然城外的流民都没有感染瘟疫,那她更没有理由开后门,让他坏了原则,将她送进城中。
总之现在每日都有放粮,待查清楚瘟疫来源,又或者等圣上下旨开城门那日,她再光明正大进城与他相聚。
秦昭王拿沉鞠没辙,只得将所有期望托付在书生身上。
倘若能将庐陵王一举扳倒,询问出瘟疫散播的真相,便可还城外流民一个清白,让其他人都知道流民身上没有携带瘟疫。
金銮殿上,淳于昇在百官的叩拜下,缓步登上龙椅。
书生低着头,随秦昭王站在一旁,隐约听见寂静无声的宫殿中,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声。
即使只见过淳于昇一面,书生也认出了这是属于他的声音——敦厚却无力,似是命不久矣之兆。
淳于昇咳了片刻,抬手道:“众卿平身。”
早朝上,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机会说话,淳于昇明知道书生是来做什么的,还是佯装不知情的样子,指着他问:“秦昭王,你身侧之人是谁?”
秦昭王未说话,书生躬身一揖:“回圣上,草民乃庐陵城中一百姓,此次前来京城,便是想要告庐陵王一状。”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死寂。
百官面面相觑,不知面前这突然冒出来告状的人是什么意思。
到底庐陵王犯了什么罪,以至于一介平头百姓,竟从庐陵远赴京城,又攀上秦昭王,冒着性命之险,到圣上面前状告庐陵王。
淳于昇早就知道这事,此刻却还装作惊讶的模样:“庐陵王?他怎么了?”
书生抵在衣袖下的掌心,微微冒着汗,他感受到众多视线投射在自己身上,但最重要的是流莺也在看着他。
“庐陵王勾结敌国,私造兵器。此次边城瘟疫便是庐陵王命人有意为之,想借瘟疫之势,起义造反……”
书生将自己在心中过了无数遍的话,再一次重复出来,只是这一次,他又添了一条:“庐陵王草菅人命,强抢良家女子,罪恶滔天。”
在他列出的数条罪名中,一旦证实,便桩桩件件都是砍头的大罪,唯有最后添上去的那条‘强抢民女’像是画蛇添足般多余。
可没人知道,流莺听到这句话时,强忍多时的泪水,一下溢了出来。
在她被庐陵王圈囚的时候,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暗自祈祷能有人救她出去。
但从来,没有人听到过她的祈求。
这不单单是一条罪状,更是她还没来得及伸张,便被掩埋在棺椁里的正义。
它迟来了太久,久到她的肉身已腐烂成糜,只留下白骨森森。
流莺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世上蒙冤而死的人太多太多,多到足以将小小的她淹没吞并。
可只有她遇到了书生,只有她在死后还能亲眼看到伤害自己的坏人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