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又年上巳【陆】
萧钲虽然不明白自家殿下为何要亲自去给梅郁城送汤,还是乖乖去打听了,回去之后比着小丫鬟说的颜色款式,挑了件云水青的云锦团龙圆领袍准备好,但还是越想越气——若说是给郡主送倒是无妨,可亲自送到花厅,那不就连裴昭也……但见他满脸欣悦,就知道这里面定是有些自己不懂的事情,也就按下性子到小厨房去帮他打下手,不多时汤羹得了,萧泓让萧钲拿了个托盘端着汤碗等物,随自己一路来到小花厅。
白盏月还怕他想不明白,端着面子不肯来,眼下见他笑盈盈的,不免感慨三殿下果然跟自家郡主心意相通,赶快闪身给他让路,萧泓进到屋内,无视了裴昭审视的目光,径直坐在梅郁城身边才抬头跟他打了个招呼——礼数虽然全,但跟他平日谦逊作风截然相反,裴昭哪里不懂他这是示威呢,难免心中苦笑,下一瞬却又瞠目结舌——只见萧泓亲自掀开汤碗,一边舀着汤一边笑道:“晚间出去吃酒阿薰就说腻住了,仓促之间只怕火候不太够,正好裴将军也在,一起用一碗,这东西解腻安眠,正好睡前用。”说完亲手将汤递给梅郁城,还贴心地拿了汤匙给她,极轻柔地说了句:“小心烫。”
梅郁城看他这做派,心中喜欢又觉得有趣,便什么也不说,自己接过汤舀了一勺尝了尝,对裴昭道:“仲显兄可以尝尝随云的手艺,他擅调百味,令我自愧不如。”
裴昭看着面前一对璧人,心中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一下扎刺,不见血,却生疼,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萧泓也是堂堂五尺,郡王之尊,怎么会放得下身段亲自下厨房为梅郁城调羹汤……
眼前诱人浮动的汤水和她们身上无比般配的衣着汇成一道壁垒,将他这个“外人”隔绝在外,更是一道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
客气,而绝情。
裴昭遂起身道:“天色晚了,不好多做打扰。”
梅郁城便也顺水推舟起身:“我送送仲显兄。”谁知萧泓却笑道:“明日不是还要去营里?赶快回去睡吧,我替你送裴将军。”
裴昭闻言心中一动,想起了此来的另一个目的,赶快附和道:“也正有些闲事要跟殿下请教,不如边走边说。”
梅郁城思索一瞬便应了,虽然她相信裴昭不敢对萧泓怎么样,但她心里也不愿意让他二人独处,不过想到萧泓现在有武功傍身,就放心由他去了。
萧钲点了灯笼照着路,萧泓真的安安妥妥将裴昭送出了侯府角门,此时夜近二更,虽逢佳节不禁,街上也已经安安静静的了,萧泓见裴昭这一路都没说话,正奇怪他难道只是为了劳动自己相送一程,裴昭站在门口却并未着急道别,而是拱手道:“此处清净,有些军务请教,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萧泓转身看着萧钲,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担忧,却是安抚地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灯笼:“你先回去告诉阿薰,让她不必等我,先安寝吧。”
虽然他的话说的是“不必等我道晚”之意,可落在裴昭耳中,却是无比刺耳,目送萧钲领命离开,裴昭终于将犀利目光落在萧泓身上:“想必阿薰知道的事情,你也知道。”
萧泓听他抛开敬称不用,就知道自己也不必端着了,但他毕竟是“四绝公子”,脸上并无愠色,只是微微颔首道:“的确,阿薰少有需要瞒着我的事。”
“那你也应该明白,对于阿薰,我此生虽已无望,可心中绝不会放弃。”
他这样没道理的挑衅,萧泓就是再好性子也难免心生怒火,却不愿挂像落了下风,便挑了挑唇角:“所谓心猿意马人人都有,关键时能克制自己就好,将军的心事,何必说给我听。”
裴昭也笑了笑:“你就不怕我针对你?”
萧泓心说这人还真是拎不清,有心开口说些道理,又觉得对牛弹琴空费口舌,略一思忖笑得更开了些:“不是很怕,你动我一根手指头,阿薰定会找你拼命。”
裴昭闻言一窒,明白自己果然猜测的没错,当下冷笑:“堂堂郡王,居然说出这种市井无赖言语,你果然是我猜的那个人。”
萧泓看着裴昭的笑容,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可他的身份之谜早已得到元德帝的宽宥和认可,此时又怎会怕他,负手微笑道:“我是谁不重要,以你对阿薰的了解,你能猜出我是谁,我也毫不意外,我只是有句实在话想奉劝将军。”
“怎么讲?”
“既然已经深陷泥潭,就好好想想怎么拔脚脱身,胡乱挣扎只会越陷越深。”
萧泓一针见血指出了裴昭此时境况,令他勃然而怒:“萧随云,你已经胜了,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萧泓心道一句“良言劝不醒该死的鬼”,也懒得再跟他废话,漂亮的凤目带了三分戏谑:“裴仲显,你已经败了,又何必自取其辱。”
裴昭一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向了头顶,加上他早就对萧泓“不擅武艺身体羸弱”这件事有所怀疑,便不管不顾猝然出掌攻向萧泓,萧泓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了,当即侧身让过他一掌,抬手一拨,旋身挑出战局,唇角微挑:“你在我家大门口出手打我,就不怕我一嗓子喊来全家人?”
裴昭印证了心中的疑惑,又被萧泓一句“我家”冲散了剩下那点理智,当下也不说话,只是欺身再出拳,直取萧泓的咽喉。
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字,更遑论回雁峰少主何等人物,萧泓不再遮掩,从容出掌,轻轻一抹就化解了裴昭全力一拳——本来他作为江湖豪侠,就比裴昭一个带兵的将领更擅长单打独斗,更何况又承了唐牧之数十年的功力,不过拿出五分本领,就打的裴昭左支右拙,但时间长了勾起尚未调愈的内伤,缠斗之下胸臆之间便如梗了一丝浊气,来回乱窜,他要分心压制内伤,还要琢磨裴昭拳法中的破绽,出招就没有刚刚那么凌厉,裴昭看了,以为他是被自己逼得乱了阵脚,反倒更加咄咄逼人,萧泓心中哂笑,突然变招,用上了自家四舅教的掌法,左手掌似灵蛇,从极其刁钻的地方穿过,直扑裴昭面门,逼得他只能抬臂相抗,萧泓趁势右手化掌为抓,迅疾掠过裴昭的头顶,快到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心中气急,双臂一振将萧泓逼退几步,自己胸中却是一阵气血翻涌。
而此时这番暗夜下的拼斗并非无人知晓,正有一明一暗两个人察觉不对,往此处赶来。
梅郁城回到赢剑楼等不来萧泓,心中总是不踏实,拿了件斗篷带着白盏月就往角门上去接他,却在半路遇到了徘徊犹豫的萧钲,问明了是裴昭拉着萧泓在门口说话,梅郁城更不放心了,赶快加紧脚步,尚未出角门,便听到门外拳脚风声,顿时心中腾起怒火,几步过去拉开门,压低声音厉喝到:“仲显兄,你做什么!”
梅郁城一声断喝,两边人都住了手,梅郁城赶快跑到萧泓身边拉着他上下看到没有伤着,才放下点儿心,却又在摸到他指尖冰冷时心疼不已。
裴昭一时冲动与萧泓动起手来,此时看梅郁城对萧泓百般关切,心中既尴尬也嫉恨,上前半步开口:“阿薰……”
“裴将军。”梅郁城抬眼看着他,昏暗的风灯也难掩她眸中厉色:“我不知道随云哪里得罪了你,劳你如此大动干戈,然而他内伤未愈,身体羸弱,实经不住你这般教训,若是将军气还没消要找人动手,在下可以奉陪。”
梅郁城这番话半是真的被气到,半是想要撇清关系,毕竟裴昭已经纳入内卫监视对象这件事,元德帝早就告诉她了,正所谓痼疾用猛药,梅郁城也是真的被纠缠得心烦,方才出言冷刺,裴昭被她这一句“裴将军”击得一时讷讷,什么也说不出来。
萧泓此时却很清楚,如果再刺激裴昭,很有可能让他一时冲动在大街上说出自己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是不妥,赶快一拉梅郁城的手:“阿薰,没事……怕是天黑你没看清楚,刚刚裴将军是拉着我说想看看西南的掌法,我就跟他比划几招,可是我们都没有用内力,我哪那么容易就能被打伤呢……”
梅郁城听萧泓这么说,也明白他给裴昭这个台阶多半是为了自己,冷静下来也是觉得没意思极了,敛去怒火淡然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不过随云身子不大好,以后还请裴兄不要勉强他,你若是想比斗不妨去找平曲郡王,相信云桂都司第一高手不会让你失望的。”说完竟是完全不听他回应,拉着萧泓就往门内走,裴昭在她背后赶上几步,颓然开口道:“阿薰,你何必如此绝情,我已明白你为何会倾心于他,但无论他是何人,我都在他之前……”
“裴将军!”梅郁城闻言回首,厉声止住他后面将要出口的话:“我和随云定亲了,今生今世我只有他,往事不可追,更是多提无益,以后还请你不要再纠缠此事了。”说完推门便将萧泓拉了进去。
而隐在暗处正欲出手的人看到她来了,便又默默退了回去……
梅郁城拉着萧泓进了府,迎面便看到白盏月和萧钲不放心跟了过来,萧泓尚未及开口,梅郁城便对白盏月道:“盏月你同萧将军先回去,我跟随云说几句话。”
萧钲看了一眼自家殿下,还未及得到首肯就被白盏月拽走了,萧泓多少有些心虚,便顾左右而言他:“你看我们庆之,如此听白将军的话……”
梅郁城去不容他扯开话题,转头拉住他的手,半是嗔半是心疼道:“你若是像他那么听话就好了……”
萧泓笑着将她揽住:“我没事,两三日就化解了。”
梅郁城轻叹一声投入他怀中:“可我还是心疼,其实你若不理他,或是别让萧将军走,他也说不出什么去,何必……”
“是啊,我内伤未愈,且有身份需要遮掩,在裴将军面前动武是何其不智……”
梅郁城听着心疼,抬头双目盈盈看着他:“我不是责怪你……”
萧泓却是一笑,抬手轻轻按在她唇上:“我明白,你是心疼我。”
梅郁城便笑了,萧泓又道:“可是裴将军如今深受君王忌惮,不可能没人盯着他,此时他还来寻衅,在侯府门口对我动手,难道他之所为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轻叹一声,眉眼含笑看着梅郁城:
“可这就是男人,他如此,我亦不能免俗,他是撞在南墙上也不能死心,而我……”他揽住她肩膀,垂眸轻道:“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没有他了,可他在背叛你之后还敢说心里有你,就凭这个,我就不会放过揍他一顿的机会。”
梅郁城听他这样的肺腑之言,一时想笑,又红了眼眶,什么道理也讲不出来,只是轻轻投入他怀里:“傻子。”
二人默然相拥许久,梅郁城才牵起萧泓的手慢慢往赢剑楼走,二人穿过挂满风灯的抄手回廊,享受着徐徐吹过,带着花香的仲春暖风。
“要不回去之后我给你梳理一下经脉吧?”
“不用了,我现在得了师父的内力,按本门心法慢慢调适便好,你帮我梳理也是白浪费功力。”
“嗯……那你这几日多歇着。”
“那你得常来看看我,不然我犯相思病了伤可就难好了。”
“胡说什么不吉利的!你这个人怎么口无遮拦!”
“不是口无遮拦,是有你在身边,我百无禁忌。”
“……就知道花言巧语。”
“诶~是真心话。”
新月如钩,挂在赢剑楼二层的屋檐上,清风徐来,吹着檐下银铃轻响,萧泓拉紧了梅郁城的手,笑着跨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