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成双
早上十点多, 何惊年给糕糕洗完小脸,又和原辞声一起给糕糕编了个特别复杂的小公主盘发。就当两人牵着女儿的手,准备一起去客厅吃brunch的时候, 何惊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沈棠风。
沈棠风睁着那双一夜未睡后布满红血丝的眼, 久久注视着他。好一会儿, 才笑了笑, 唤他,“年年。”
何惊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自己被原辞声带到这里是被迫的, 那其它呢?跟原辞声扮演和谐共处两口子呢?围着餐桌扮演温馨快乐的家家酒游戏呢?
还有,他垂下眼帘, 身上那套精心挑选的订婚礼服早就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毛茸茸的卡通卫衣。胸口印着一只粉色兔子, 糕糕最喜欢的小动物,温暖可爱,充满童趣。
这是成套的亲子装,原辞声和糕糕身上也穿着一样的款式。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 正像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棠风……”何惊年耳朵发烫, 无地自容。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却又什么都大错特错。
“年年, 别担心,我已经和他解释过了。”原辞声把何惊年在餐桌边按下, “糕糕想你, 我就把你带过来和孩子住几天,多正常的事儿, 大家都能理解。”
“糕糕, ”他又笑着对女儿道,“也给你沈叔叔一个茶杯, 再拿一份司康饼给他尝尝。”
糕糕很乖地把一个杯子放到沈棠风面前,又问他:“沈叔叔,你要奶油还是果酱?”
“谢谢糕糕,都可以。”沈棠风拿起茶杯,普通的白瓷杯,和何惊年的不一样。
何惊年的杯子是royal stafford的釉上彩骨瓷,上面绘着农舍风光,还有一只漂亮的小棕兔。
原辞声的是拿烟斗的兔爸爸,糕糕的是编花环的兔宝宝。
沈棠风移开视线,手边这只普普通通的茶杯,莫名令他回忆起小时候刚被沈鹏带回家时的情景。
豪华的宅邸,缤纷的花园,明亮的房间,一切美得像做梦,和他之前生活的昏暗逼仄的家宛如两个世界。
沈鹏把他领到餐桌边,桌上摆满了他见都没见过的美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一个女人坐在那里,目光呆呆地盯着电视与沙发间的某一处。隔一段时间,她会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剧烈又沉闷的叹气声,听上去更像是拉长了声音在哭。
三个人,桌上摆了四套餐具,只有他那套是不一样的。
他伸出手,好奇地碰了一下空着的位子上的那套餐具。
突然,一直坐在旁边一语不发的女人像回过魂来,红肿的眼睛放射出凶光,“你干什么!”
“我……对不起……”他又怕又窘,手放在杯子上都忘了缩回。
“不许碰!”女人突然拔高音调,尖锐狠厉得像撒下一大把图钉。她抄起放在冒着热气的鱼汤砂锅里的汤勺,朝他用力砸了过去。
“啪嗒。”
汤勺落地,飞溅出一团油腻,粘糊在红木地板上,逆光看像半凝固的血。
之后,每一餐都是这样。三个人,四个座位,三套一样的和一套不一样的餐具。
庄曼吟吃饭前总是一副神情呆滞的样子,沈鹏一次次温言提醒,“快吃吧,再不吃点胃该受不了了。”
“哦。”庄曼吟应了一声,很自然地说,“我等小雨回来一起吃。”
这时,沈鹏总会低下头,缓慢地把自己餐盘里已经冷掉的食物吃掉。
后来有一次,沈鹏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他说:“多少年了,你这样等有用吗?你这样等就能把……”
还没说完,庄曼吟就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豹子,一把攥住沈鹏的衣领,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为什么……没有把小雨带回来……?”
“为什么……带了这么个多余的人回来?”
她扭头,目光里如淬毒的钢针,无比森寒地刺向他。
“你根本不是我家的孩子!”
“你根本不属于这个家!”
“你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你永远别想取代小雨的位置!永远都别想!”
有一些痛觉来源于真实的伤害。
比如,在被淋满煮沸汤汁的勺子砸到额头之后,在整整一天时间里,都持续传递着清晰的痛觉。
而有一些痛觉,则来源于无法分辨的地方。只是似有若无地在心脏深处试探着,模糊地传递进大脑。
比如,那套永远不可能统一的餐具,在少年时期的许多个日夜里,都持续在他身体里产生出源源不绝的痛苦。
像有一台永动机被铆死在躯壳中,痛苦没有根源,永无止境。
眼前餐桌上,那只惨白的茶杯,和记忆里难以描述的痛觉重叠起来。曾经费尽心机终于忘记的事情,终于再度被点燃。
“开心吗?”沈棠风扬起笑容,黑洞洞的双眼深深望向何惊年。“在这里,你很开心吧?如果我不来找你,你就会一直留在这儿,对吗?”
“当然。”原辞声放下茶杯,举止优雅,却在杯盘碰出不轻不重的响。“年年很喜欢和糕糕在一起,糕糕是他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外人又怎么能和有血缘关系的亲父女相比。”
沈棠风恍若不闻,只静静注视何惊年,说:“年年,我说过,我理解你想要补偿糕糕的心情,也很愿意和你一起关心糕糕。但是,我现在越来越怀疑,你真的、只是单纯地在意糕糕吗?”
何惊年睫毛一颤,“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沈棠风笑容依旧,“年年,你能向我保证,在这里的时候,你心里想的人,真的只有糕糕吗?”
何惊年喉结滚了滚,“我可以”三个字刚要说出口,余光里却冷不丁撞进原辞声的视线。像被带有磁性的小勾子牵引,他不由自主地转了一下头。
一瞬凝止。
又迅速别开。
好险,又差一点落进那面碧绿深邃的湖泊里。
很可惜,这短暂的失神逃不过沈棠风的眼睛。
“我知道了。”他站起身,“祝你们愉快,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棠风!”何惊年赶紧去追他。沈棠风转身时那一刹那的失望表情刺痛了他的心,他从未见沈棠风露出如此惨淡之色。
然而下一秒,胳膊被人紧紧握住,原辞声不让他走。
“别去。”原辞声嗓音极是低沉,“你就留在这里好吗?就这样,跟我和糕糕在一起,可以吗?”
手指传来柔软的热度,糕糕的小手攥紧他的指节。小姑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可能又要离开,所以用一点小小的执拗,不让他走。
何惊年闭了闭眼,仿佛被抓住的是心脏,心跳都变得疼痛而缓慢。他舍不得女儿,想一直抱着他的小姑娘。但是,理智告诉他,他不得不去追沈棠风,不仅是因为沈棠风被他伤了心,更是因为……
“年年。”
耳中再次涌入原辞声的声音,是乱流的沙沙杂讯,干扰本该整齐有序的情绪。
“年年,我和糕糕都需要你。”
“年年,我真的很想给糕糕一个完整的家。”
“年年,拜托你,不要离开……”
“对不起。”何惊年低下头,轻轻地、但是很坚决地挣开了他。“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必须去找棠风。”
原辞声呆住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兜头袭向了他。那么小的一个动作,却在眨眼间轻易将他击垮。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理由留住何惊年。他心知肚明,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在何惊年心中都没有分量。
过去,何惊年执著地爱着小少爷;现在,又坚持要和沈棠风在一起。虽然他一直都在,却永远是被翦除的选择。
他真的没有办法,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甚至妄图用孩子挽回他。
却没想到,即使他有何惊年的骨血又怎样,他留不住何惊年的人,更留不住他的心,到头来被留在原地的,只有他自己。
原辞声略仰起头,屋里阳光明媚,他却觉得世界突然暗了。
暗得不见天日。
可明明,他是从来不怕黑的。当年被原正业关了那么久,独自捱过了不计其数的黑暗日子,他都没有屈服求饶。但现在,仅仅是何惊年背向他的影子,就彻底夺走了他眼睛里所有的光芒。
何惊年到底追上了沈棠风。
沈棠风没有像他猜想的那样生气或发怒,那张清隽斯文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沉静,甚至连一丝不悦都看不见。
可何惊年心情却愈发难过,他情愿沈棠风责怪他,哪怕只是发泄不满也好。可沈棠风非但没有,还说:“年年,我前面有些失态了,我不该对你那样说话。”
何惊年一听,眼底发烫,鼻子酸楚得要命。一次又一次,沈棠风给了他近乎无底线的温柔与包容,而他的内心,却并未如当初承诺过的一样,丝毫不动摇。
他有错,也有愧。这负罪感与愧疚感不断在心底膨胀,使他产生一种冲动,如果自己能马上和沈棠风结婚就好了。
结婚,有一个真正的家,圈起坚不可摧的壁垒。这样的话,即使有再大的风吹过,都不可能再使他动摇分毫。
第二天,沈棠风一大早就飞去邻市处理被耽搁的生意,临走前连消息都没给他发。要换作以前,沈棠风就算再忙,离开前也一定会抽空陪他吃顿饭。
何惊年知道,自己终究伤了沈棠风的心。那晚两个人一路无话地回到公寓后,他伸手要开灯,手却被沈棠风按住。黑暗冰冷的玄关里,只有话音分外清晰。沈棠风对自己说:“年年,你还记得当年在医院,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想不起来了。”
“你病得最重的时候,整整一个月没说过一句话,那时就连医生都差点放弃了。可是,你却第一次主动对我开了口,简直如同奇迹。”
“我说了……什么?”
“你说,棠风,别走。”
何惊年瞳孔微颤,眼前恍惚浮现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一天,他溃散的神志终于慢慢聚拢,一直纠缠束缚他的恶魔消失了,逐渐清晰的视界里,定格出一张白皙俊雅的年轻面庞。
他知道他是谁。
沈棠风,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一直保护自己、照顾自己的人。
就算思维混沌,意识模糊,他也像一束光可以穿透迷雾的光,既明亮又坚定,足以为他驱散黑暗。
“棠风……别走……”他伸出手,像迷路的小孩那样,牵紧他的衣袖。
沈棠风一震,俯身下来,轻缓而有力地把他揽进了怀里。
无比温暖。
“年年,如果时间能一直停留在回国前那年该多好。”沈棠风很慢地道,“一回来,就什么都变了。”
是啊,何惊年想。那时他虽然没有过去,却活得轻松干净,可以和普通人一样,做个简单幸福的美梦。
一整晚,公寓的灯始终都没亮起,黑暗更适合他们。足够黑,才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也只有黑得彻底,才能连自己的心,都彻底欺瞒过去。
沈棠风不在的日子,何惊年连着跑了两天商场,买了许许多多的日用品,全都是成双成对的款式,把公寓里那些全都换了。
他和沈棠风虽然住在一起,但保持了在纽约时的习惯,两个人不会参与彼此生活太多,更像两个同一屋檐下的独立住户。
现在,他们都已经订婚了,彼此变得更加亲密,更像热恋中的情侣,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吧?
何惊年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公寓布置得焕然一新,成套的簇新用品摆在房间,颇有点新婚燕尔的甜蜜意味。
等彻底拾掇停当,他的不安感减轻了不少,仿佛一切在他的努力下,又朝着正确的轨道驶去。
暮色四合,公寓大厦开始渐次亮起各种颜色的灯,像深海的游鱼般从夜色中浮动出来。
何惊年一直竖起耳朵等着,一听到门铃声,就急忙跑过去开门。外面,站着风尘仆仆的沈棠风,驼色羊绒大衣上蒙着深秋夜里的凉气,何惊年握住他两只手,果然有些冷冷的。
于是,何惊年就捂得更紧一点,用自己手心去温暖他被风吹得冰凉的皮肤。
沈棠风低下头,看见他柔软的黑发和一星点雪白的发旋,勾唇微笑。“年年,我不在这几天,你有想我吗?”
何惊年点点头,一口气松了下来,心里觉得这样真好,他和沈棠风终于又回到正常恋人的状态。
拉着沈棠风进到屋里,何惊年兴致勃勃地带他去看那些全新的情侣款用品。
“你看,就连拖鞋都是一对。”何惊年有点害羞地笑笑。“会不会有点太可爱了?但是我挑了半天好像都是这个样子的……棠风?”
沈棠风低着头,不说话,狭长眼窝一片漆黑阴影。何惊年又唤了他好几次,他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在温暖灯光的照耀下泛滥着潮漉漉的光芒。
“你怎么了?”何惊年担心地问,“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沈棠风摇摇头,向前倾过身,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何惊年重心不稳往后倒去,就这么被他顺势按进了松软的沙发里。
第一次,沈棠风对他用了很大的力气,都把他抱痛了,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胸膛一样。
何惊年的心跳有些加速,不知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原辞声。绝不是因为想念他,他看都不想看见他,大概是……不,只能是拥抱的热度总是相似的,才会在他的脑海,投映出不该有的倒影。
何惊年抬起手,想要回抱住沈棠风,手却被抓住。沈棠风握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他的轮廓像是在深秋的风里被雕刻得更深,墨玉般莹澈的瞳孔里,飘浮着一层风沙,看得人胸口发痛。
他的喉结滚动着,磁性的温柔声音对何惊年说:“年年,我爱你。”
何惊年吓了一跳。沈棠风不像原辞声,会把这种几乎令人觉得沉重的告白反复言说。印象里,他好像从未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在你之前,我曾有过许多人。他们爱我,所以我不介意他们留在我身边。”沈棠风深深地望着他,“但是,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变得厌倦。我心知肚明,无论他们多爱我,我也无法对他们产生一丝爱意。”
“年年,只有你是不同的,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何惊年听说过一些沈棠风以前在情场上的事,据说爱上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但是,那样的沈棠风与他认知中的沈棠风相差极远,就算传闻再夸张,他也压根不在乎。
只是……沈棠风为什么会选择他呢?
何惊年闭了闭眼,不去胡思乱想。自己好奇怪,听到如此殷切的表白,却没有给予未婚夫同样深情的回应。他的心跳得焦躁不安,急切地想要说点什么,最好是符合当前情境的对白。
这时候,沈棠风往沙发里坐了坐,张开修长笔直的双腿,把他拉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又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用脸摩挲他的脖子。
“你是我的初恋,第一次爱上的人。”沈棠风话音缱绻,“年年,今晚回来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是我的归宿,你给了我一个家。”
何惊年不好意思地摸摸脸颊,很烫。空气里都是沈棠风的气息,几年来他熟悉的那种温暖又和煦的味道,如同太阳下发光的山涧。
沈棠风捏住他的下颌,轻轻转过他的面庞,凑上去要吻他。何惊年屏住呼吸,准备接受这个亲吻。
他和沈棠风还没有真正接过吻,他想要认真对待。
可是,就在下一个瞬间,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原辞声的眼睛。他甚至在幻觉中看到窗外黑夜的某个角落里,原辞声的身影一闪而逝,他整个后背都僵硬了起来。
沈棠风一定察觉到了,所以,才会在嘴唇即将触上的刹那,只在他的前额落下轻柔而克制的一枚吻。
“年年,你也爱我吗?”
何惊年动了动嘴唇,在他回答之前,沈棠风清越的嗓音先在他耳边漫开,“不回答也没关系,我心里都知道。”
何惊年微微收紧的指尖这才松弛下来。
“对了,这个给你。”沈棠风像现在才想起,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美的牛皮纸信封,放进他手里。
“诶?”何惊年没反应过来,“哪儿来的信?”
“你工作室的助理转交给我的。”沈棠风注视着他,“好像是原辞声寄给你的信,要拆开看一下吗?”
何惊年不知道原辞声为什么要给自己写信,可能是自己一直不接他电话的缘故吧。他捏了捏信封,挺薄的,像是挺括的硬卡纸。
“要我帮你拆吗?”沈棠风伸过手去,要帮他撕开信封的封口。
“算了,我不想再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何惊年及时抽走,随手放在一边。
原辞声不管寄了什么给他,哪怕是再重要的内容,他都不想看。
也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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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有我最爱的温泉普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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