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再会(一更)
空气突然安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缓步走来的男人的身上。他的出现,让周遭一切事物都模糊褪色, 视界里仅存的, 便唯有这么一个深刻强烈的存在。
何惊年看着他, 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却感觉比毕业典礼那天遥遥望见的更不真实。
依然是一身参加葬仪般漆黑的衣饰,依然是一张美丽却憔悴的脸庞, 怀里抱着的那捧鸢尾倒是青浓蓝艳至极,矛盾而又调和, 构成这么一个如梦似幻的身影。
“您是……圣衡的原董事长?”何惊年乍醒般回过神,赶紧向他伸出手, “您好,我叫何惊年,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原辞声一声不响, 仿佛全然没听见。可两颗碧莹莹的眼珠始终凝在他脸上, 像是要把他的魂灵洞穿。被这双眼睛注视,何惊年恍惚觉得自己身在玄妙, 下一瞬就要跌进这面幽绿的湖泊里了。
“原董事长……?”他又试着喊了一声。“那个……真的很抱歉,一直没机会亲自向您道谢。”
原辞声眼珠骨碌一下, 好像一个发条停转的人偶再度被拧紧钥匙, 发出涩哑的声音,“谢我……什么?”
“上次设计展, 谢谢您愿意买下我的作品。”何惊年微笑, “那是我的第一件作品,知道有人喜欢它, 我心里真的特别高兴。”
原辞声动了动嘴唇,“第一件……作品?”
“如果有不成熟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原辞声又不说话了,单只是盯着他瞧,瞧着瞧着,眸子里才簇起的一点亮光,又像风中的蜡烛,晃颤着熄灭了。
“请你收下。”
那束开得盛好的鸢尾花递到何惊年面前,妖冶的青蓝之色铺满视界,艳得他微微晕眩。
“谢谢。”接过花束的刹那,手不当心碰到原辞声的指尖,滚烫得像触到炭火。
“喜欢吗?”
何惊年点点头,雪白尖俏的脸掩映在花瓣间,愈发显出眉眼间漾着的温和笑意。
原辞声喉结滚了滚,道:“我也喜欢那幅鸢尾花手镯的设计。”
“诶?”何惊年愣住了,“糕糕爸爸真的是您?”
“嗯。”
何惊年瞬间涨红了脸,“对不起,是我误会您了,我真没想到那个人竟会是您。”
“没关系。”原辞声牵起一丝笑容,“方便的话,我想约您喝杯咖啡,顺便聊聊这次设计的事。”
“好啊,当然可以。”何惊年带上电脑,跟他一起去商场楼上的咖啡厅。背后,余光里,能清楚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视线,羡慕的,惊讶的,嫉妒的……令他有些不安。不过,原辞声好像很快也觉察到了,与他走得更近了些,有意隔绝那些人的目光。
进电梯的时候,原辞声一手挡住门,很绅士地让他先进去。何惊年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嗅到一阵淡淡的消毒水味。等电梯门闭合,整个空间彻底封闭,那股消毒水的气味就更加浓郁,像看不见的织物,将他包围其中。
四壁都是镜面,照明昏黄柔和。何惊年看见自己和原辞声映在镜中的身影,模糊的,晦暗的,像被大雨冲刷过一样。
也不知为何会作此联想。
楼上这家咖啡厅人气很高,许多人会来这儿拍照打卡,高峰期连位子都坐不上。可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应是被早有准备地包了场。
服务员把他们领去卡座,一般来说,两个人都会面对面地坐。可何惊年刚坐下,原辞声就坐到了他旁边。男人长手长脚的大高个子,饶是清瘦体型也比他大出一圈不止。眼下两人同坐一侧,何惊年只觉压迫感扑面而来,整个人就像被牢牢笼罩住了。
定了定心神,他打开电脑,准备向原辞声介绍设计稿。
“戒指……”谁知原辞声冷不丁喃喃出声,视线直勾勾投过来,钉在他戴戒指的手上。
“噢,您看到了呀。”何惊年举起手,有点不好意思地向他展示。“这是我的订婚戒指,也是我自己设计的,和我男朋友一人一枚。”
原辞声的表情有一瞬空白,整个人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你……订婚了?”
“嗯。”何惊年垂下眼睫,脸颊微热。“这台电脑是他在我毕业那天送我的,我用它绘制出的第一幅作品就是您的委托呢。”
“唔,这样……原来是这样啊。”原辞声低下头,自言自语般重复起来。
如果此刻何惊年仔细观察,一定能发现他的指甲早已把掌心掐得血迹斑斑,而那张美貌非凡的脸庞,也在他说出订婚消息刹那,瞬间扭曲丑陋如魔鬼。
可是,何惊年一无所察。他甚至笑着说:“原董事长,您手上的婚戒是圣衡那款‘朱诺’吧?我特别喜欢它的广告语,‘以心印心,心心不异。愿如此戒,朝夕不离。’真希望我和我男朋友,以后也能像您和您夫人那样要好。”
原辞声搅动咖啡,搅出小小的漩涡。他盯着漩涡,试图催眠自己的灵魂,不要再因不堪忍受痛苦,而从躯壳中逃脱。
“同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发出来。
何惊年继续介绍自己的设计图和后续的一些想法,他以为原辞声会提出很多意见,可对方只是专注地听着。听,却也不看屏幕,目光一味停在自己脸上,直到自己说完,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何惊年怀疑,如果自己不出声提醒,他可以一直维持这样的状态。
梦魇住了一样。
后背弥漫开微凉发麻的感觉,何惊年隐约感觉气氛越来越怪异,正好讲得也差不多了,干脆站起身,“原董事长,如果没别的问题的话,我们就先到这里吧。”
原辞声浑身一颤,像从一个噩梦跌进另一个噩梦。“你要去哪里?”他一把攥住他的手,力量之大,几乎快将他整个人扯进自己怀里。
何惊年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挣,“我……我要回去了。”
原辞声指骨纹丝不动,眼睛泛红地瞪着他,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拼命压制一个即将破体而出的怪物。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松开手,语调毫无起伏地说:“我送你。”
“不用……”
“我送你。”原辞声打断,长腿一迈走到他前面,不知是想让他跟随,还是只想挡住他的去路。
封闭的电梯间。
何惊年双手垂在身侧,被握过的腕子紧紧的发热,好像仍被束缚着一样。这次,他双眼不敢再看镜壁了,只盯着楼层数字一层层往下跳,期盼快点到一楼。
虽然目不斜视,但他总觉得原辞声还在看他,不借由镜子的反射,光明正大地看,肆无忌惮地看,伺机猎捕地看。
何惊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自己以前认识他、还得罪过他吗?可自己并非会得罪人的性格,更不可能触及他那种高不可攀的存在。
现在回想起来,从他买下自己毕业设计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他就已经找到乱麻里的线头。只要不断拉扯、拉扯、拉扯——
忽然,顶灯一阵胡闪乱跳,“砰”地彻底暗了下去。紧接着电梯震动,然后停滞不动了。
楼层数字变成鲜红的一条直线,浮在骤然降临的满目黑暗里。
“电梯好像故障了。”何惊年定了定神,去按紧急呼叫按钮,可那头没有应答,手机也没有信号。
怎么办?他愈发焦虑忐忑,现在竟成了自己和原辞声被关在一起的要命境况。如果对方像先前一样突然变得奇怪该怎么办?自己连躲都没法儿躲。
何惊年不停地按着紧急呼叫按钮,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原辞声隐藏在黑暗里,看着他,注视着他,仿佛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丝毫不能影响他做这件事。
“吱嘎——”
毫无征兆地,头顶传来钢缆转动的声音。电梯忽然往下掉,强烈的失重感从脚底窜上来,何惊年小小惊呼出声,一个趔趄就往后倒去。
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缠上他的腰,像丛林里善于绞杀猎物的蟒,肌理中却又滚沸着灼热的血。
“别怕。”
声息暗哑,吹拂耳廓,惹得何惊年本就发软的双腿更加无力,顺理成章地被男人扣进了胸怀。
惊慌茫然中,一个可怕的发现冷电似地闪过脑海,难道原辞声一直站在自己身后吗?仅隔一臂之遥的距离?
他……到底想干什么?
“原董事长……?”何惊年声音都害怕得变了调,“我没事,请你放开我!”
“别怕,我在,我在……你不要怕。”原辞声胡言乱语地安慰,胳膊收得更紧,快将他的腰掐成更细的一捻。
“你这样让我更害怕!”何惊年拼命去锤他的手,对方一震,终于松开了他。黑暗里,他听见原辞声好像有点哽咽,说:“你别怕我。”
就在这时,电梯扬声器里传出工作人员的声音,说维修人员马上赶到,请他们再坚持一下。
电流声沙沙,寂静更加寂静。何惊年紧贴冰凉的镜壁,颤抖着望向原辞声的轮廓。
昏蒙中,那双碧绿眼珠依然猫一样莹然发亮,目光像是深秋被堆积在马路边的梧桐叶,透着一种被抛弃的让人心酸的凄凉。
“我们以前……认识吗?”何惊年动了动嘴唇了,“我出过场事故,从前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原辞声没吭声,良久,他说:“一面之缘。”
或者说,从来都没真正认识。无论是何惊年眼中的他,还是他眼中的何惊年,都是假的。
“这样啊。”何惊年讷讷道,“我还差点以为自己曾和您闹过什么不愉快呢。”
“你……好吗?”听到他不明所以地“诶”了一声,原辞声又苦涩道,“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怎么说呢……我当年出过一场车祸,事故带给我的后遗症很严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像被困在一个茧子里,连自我意识都很模糊。等到终于好了些,知道自己是谁了,又发现记忆缺失了一大块,仿佛被世界所抛弃。”
何惊年回忆着最初那段时间,脑海一片空白,心中却充满悲伤。记忆会消失,唯有感情根深蒂固。
“幸好,我的男朋友一直都在我身边,照顾我,鼓励我。所以,就算辛苦的时候有很多,我还是感觉自己很幸运,很幸福。”
明明是清澈悦耳的话音,每个字又像最无情的诅咒。原辞声伸手扶住镜壁,才使自己没有被猛然锤向胸口的痛苦击垮。
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
这是他在心理医生给他的推荐书目中读到过的话,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当时不过竦然而惊,现在却成准确应验的谶语。
何惊年不爱他。
何惊年忘了他。
何惊年连恨都不恨他了。
和他在一起,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个,都像深陷在漆黑漩涡之中。周围一切都被哗哗吸噬进深渊。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自身也成为了那个绝望的漆黑旋涡。
但是,只要离开了他,何惊年就能重新回到光明中去。在他忧心如焚生不如死的时候,在他无数次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在他切齿拊心地痛恨自己的时候,何惊年正一步一步脱离他的世界,变得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拥有真实的幸福与甜蜜的幸运。
过分吗?
这难道不过分吗?
原辞声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头顶电梯钢缆晃颤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抵着头皮,钻进脑髓。不如就断了吧,他镇静而疯狂地想。能和何惊年死在一起,他很愿意。
上天仿佛感知到他刻毒的心愿,顶灯剧烈频闪,电梯晃震不止,似乎下个瞬间,这个封闭窒息的小匣子就要带着他们坠落地狱。
原辞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他伸手环住何惊年,以满腔的爱意与恨意,将他一把掐进臂弯的桎梏里。
“你以为忘记一切就能摆脱我吗?嗯?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重新开始?”他恶狠狠地威胁,话一出口又悔恨不已,胡乱道歉,将热烘烘的呼吸和泪意,喷洒在何惊年的脖子上。
何惊年吓坏了,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眼前走马灯般不停闪现的,是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之夜。同样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间,同样无处可逃的无力感,还有一个同样发了疯要捉他回去的男人。
剧烈的恐惧排山倒海般重回心脏,冲击着他本就紧绷到快断裂的神志。别说反抗,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消失殆尽,整个人汗津津的被原辞声捞在胸口,掐在怀中,用力到像是要把他塞进骨子里。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哔剥声,乱闪的顶灯终于亮了。电梯稳稳上升,开启,温暖的光涌了进来。
“年年!年年你没事吧?”
一听到沈棠风的声音,何惊年不知哪儿生出的勇气,死命从原辞声的搂抱中挣脱出来,一头飞扑进他的怀里。
“棠风……!我好害怕……我真的好怕……抓我,他要抓我……你为什么才来……”
他像惊慌失措的小动物,口齿不清地叫着未婚夫的名字。清秀的脸庞惨白如纸,神情凄楚而惶惧,仿佛才从末日浩劫中幸存下来。
“年年不怕,不怕,啊。我来了,我在呢。有我在,年年什么都不用担心。”沈棠风柔语温言,修长白皙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抚何惊年的背脊。视线却寒如冰棱,刺向一动不动站在一旁的原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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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鸢尾花的隐藏花语是求而不得的绝望的爱
先说下,文案里原老板抱孩子下跪其实不是两个人重逢的桥段,还要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