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错乱
天花板上的顶灯投下惨白的荧光, 把医院的走廊照成一条虚空的长廊。
原辞声坐在手术室外面,他的头深深埋在膝盖上的手心里。如果不是因为一直在发抖,看上去就像一个太过疲惫而不小心睡着的人。
为什么这么冷。
明明医院开着充足的暖气, 却还是觉得冷, 浑身都快冻僵了。
仿佛淋在身上的雨水凝固成肉眼看不见的细小冰晶, 一颗一颗狠狠扎进他的皮肤、眼睛, 还有已经麻木僵死的心。
原辞声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从何惊年被推进手术室开始, 就再也没动过。他不敢抬头,一睁开眼睛, 那噩梦般的一幕就会重复上演。
霓虹灯的光线,红绿灯的变幻, 汽车的前照灯,错乱画面构成破碎的走马灯,而唯一的清晰定格的,就是何惊年静静躺在马路中间的身影。
一道血水从他身下蜿蜒流出, 暴雨滂沱, 却根本冲不淡持续流淌的鲜血。
何惊年这么苍白瘦弱的一个人,怎么会流出这么多血?流干了血, 他会不会就这样死去?
跌跌撞撞扑过去抱住何惊年的时候,原辞声脑子里只反复转着这么一个问题。何惊年死了他怎么办, 他是不是也跟着死去比较好。
他感觉自己张大了嘴在嘶吼着什么, 却如身在真空,一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好奇怪, 耳边唯有雨声嘈杂, 密密麻麻的仿佛一阵急促的鼓点。
于是,为了从这寂静地狱中解脱, 他更加痛苦地哀嚎起来,却发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胸口灼热得像有一堆熄灭了的炭火不甘心地明灭,喉间只能涌出了几颗灼人的火星。
不如,不如就这样把自己烧成灰烬吧,他想。至少这样,何惊年就不冷了。可是,无论他抱得多紧,何惊年的身体还是一点点冷了下去。何惊年不看他,也不说话,紧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是啊,这也难怪,何惊年恨毒了他,怎么愿意再见到他这张脸。
救护车疾驰而来,破空划出铿锵的声音。
原辞声盯着那闪烁不停的蓝色灯光,忽然被它带回了十几年前的岁月。彼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守在母亲身旁,世界鲜红一片。
现在,轮到何惊年了。
然而,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刚到医院,医生就立刻给何惊年安排急救。医生很严肃地告诉他,病人身上的皮外伤不严重,但他即将临盆,摔倒后腹部受到冲击,有了大出血的症状。不仅宝宝可能保不住,甚至还会有生命危险。
当他在手术免责书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沾满鲜血的手筛糠似地抖,连一个笔画都写不出来。
多么讽刺。签字,决定他人生死,分明是他最擅长做的事。
何惊年……会死。
死。
“死”字横亘在脑海,地壳深处翻涌上来的黑暗气息将他吞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不久前何惊年还是好好的,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抱住他。那时候的何惊年多好啊,总是乖乖的很听他的话,不会对他生气,更不会不理睬他。
那样的何惊年究竟去了哪里?
为什么后来见到他就像看见魔鬼,不顾一切都想要离开他?
原辞声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仿佛受伤困兽濒死之际的哀叹。
他无法理解,不能明白。他只知道,或许自己原来真的没有心,但现在他的胸腔中不再是空无一物。纵使血肉模糊,残缺不全,那里也长出了一颗属于人的心。
何惊年给了他这颗心,摧毁他的森严壁垒,却又妄图弃他于不顾,世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不公平,原辞声想。这不公平。何惊年怎么可以弃他而去,必须永远永远留在他身边,对他负责到底才行。
走廊另一头传来“噔噔噔”的急促脚步,金秘书和杨莉阿姨也赶了过来。两个人大概头一次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都吓了一大跳。
“少爷,你要不先眯一会儿吧,我们等在这里。”杨莉阿姨拿出一块毯子盖上他的肩膀。原辞声动也不动,只是摇了摇头。
他很害怕一觉醒来,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何惊年这个人了。一想到这儿,他整个人就又忍不住发起抖来。
“手术中”的红色灯牌倏然暗了下去。
手术室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医生走出来的瞬间,原辞声像一座雕像突然有了生命,猛地站起身问:“情况怎么样?他……他有没有事?”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倦但欣慰的脸,“病人已经脱离危险,孩子也平安出生了。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恭喜。”
原辞声呆立了几秒,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失去重心般晃了晃。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眶急速红了起来,滚动着柔软水汽的瞳孔,湿漉漉的像是下起了雨。
暴雨下了一整夜,终于洗出一个晴朗明媚的艳阳天。清亮的阳光透过窗户,涂抹着雪白的墙壁,整个病房都笼罩在一片泛着柔光的洁白色泽里。
原辞声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满目洁净里,何惊年正静静地沉睡着。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白得刺眼,阳光里几乎白成了半透明。
久久注视着何惊年的睡颜,原辞声只觉心里慢慢盈满了某种纯粹又美好的物质,就像龟裂干涸的土地上流过清澈甘泉,连灵魂都充斥着飘飘然的醺醉之感。
万幸,神明总还是眷顾他的,把何惊年还给了他。想到这儿,原辞声几乎生出了一点虔诚之心,他小心翼翼捧起何惊年的一只手,像捧着什么冰雕雪砌的艺术品,轻轻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护士抱着宝宝进来,“刚做完全身体格检查,是个很健康的孩子呢。爸爸要不要抱抱?”
“我……?”原辞声露出一瞬无措,“我可以抱她吗?”
护士忍俊不禁,“当然啦,宝宝都还没见过爸爸呢。”
在护士的指导下,原辞声小心翼翼地抱过了孩子。小小的,软软的,暖暖的,裹在襁褓里甜甜地酣睡,白里透粉的小脸时不时漾开涟漪般清澈的笑纹。一抱住她,原辞声就不敢动了。轻了也不好,重了也不行,都不知如何当心才好。
轻微的窸窣声响,何惊年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年年?年年你醒了?”原辞声倾过身看他,“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何惊年好像没听见,睁着眼木木地看天花板。
“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原辞声抱过宝宝凑到他面前,“她可不可爱?医生说,她是个特别活泼、很有精神的孩子。”
何惊年还是没反应,目光空洞洞的,一丝光亮也没有。
“年年,宝宝都醒了,你看她在对你摇手,你都不看看她吗?”原辞声面露微笑,声音里却隐约透出点儿颤。
何惊年拉高被子蒙住脸,整个人深深埋进被褥里。
“年年,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原辞声抬手想拉开被子,一凝,又缩了回来。“年年,我们的孩子都平安出生了,我们能不能把今天当成一个全新的开始?把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全都抛掉,好不好?”
被子里的人无声无息,好像睡着了。
原辞声心头忽然窜起一股焦躁,强行压下,又好声好气道:“年年,你不理我可以,但你不能不理宝宝呀。你都没有抱过她,你就不想抱抱你的女儿吗?”
何惊年依旧静静的,仿佛永远不会跟他说话了。
原辞声终于忍不住了,抓住被角想要拉开。这时,里面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两只苍白得没有颜色的手抓紧被子边沿。可这微不足道的力气根本无法抵抗,他捂住耳朵紧闭双眼,蜷缩成一团,小声抽泣起来。
“对不起,你……你不要哭。”原辞声心急慌忙地给他擦眼泪,手一碰到他,他抖得更加厉害,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睫毛下渗出。这副充满恐惧的抗拒姿态令原辞声深感无力,可又不知如何是好。谁来告诉他,到底怎样才能让何惊年愿意跟他说话。他该怎么做,何惊年才肯重新理他。
原辞声让人另外加了张床,索性守在了病房里。每天,他都抱着孩子和何惊年说话,可何惊年人在这里,魂却不在,除了闷在被子里睡觉,就是定定地发呆。原辞声不敢再刺激他,末了几乎是在求他,求他看自己一眼,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如此煎熬了几天,原辞声终于意识到何惊年的不对劲,决定请医生再给他做一次检查。之前,医生诊断出何惊年患有轻微脑震荡,但没有淤血,休息好了便能自愈。可眼下明显情况不乐观。原辞声紧张地等报告出来,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您夫人因受到精神创伤,故而采用自我封闭的方式保护自己。根据我们的诊断,车祸只是一个刺激的诱因,您夫人早在车祸之前,心理状态就已经很脆弱了。”医生这么说道。
原辞声一听,愣住了。
“每个人都经历过创伤,不同程度,不同原因。”医生道,“希望您能告诉我们,您夫人以前是否遭受过可能引起精神创伤的事件。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诊断非常重要。”
“没有。”原辞声脱口而出,顿了顿,又道:“我们之前是有过一点不愉快,但我想并不至于造成精神创伤。”
“怎么不至于?”医生反驳,“你以为只有严重的灾难性创伤事件才会对人造成伤害吗?那些相对轻微的创伤事件,像失恋、婚姻破裂、事业失败以及遭受亲人的遗弃背叛等等,都会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原辞声眼睫一低,“也没有。”
“有没有不是你判定的。”医生叹了口气,“人们常常根据创伤事件的危害等级来判断精神创伤的严重程度,这种做法是非常错误的。当事人的心理、情绪和生理上的反应,才是最准确的判断依据。更何况人的精神复杂而敏感,就算是微小的负面情绪,日复一日不断累积,也可能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彻底摧毁一个人。”
“现在该怎么办?”原辞声双眉紧皱,“他到底能不能恢复?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您也不必太过焦虑。目前来看,您夫人只是心理和情绪暂时陷入不健康的状态,我们建议多给他一些亲人朋友的支持。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调整,应该就能痊愈。”
医生想了想,又道:“他有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人或珍爱的东西?这些人或物,会有助于加速治愈的进程。”
原辞声抬眼,眸光骤寒,冷声道:“都没有。”
治疗了大半个月,何惊年身体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原辞声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准备带他和宝宝回家。
出院那天,晴空万里,是冬日里珍贵的晴暖天气。原辞声推着他穿过花园,男人高大英挺,美貌非常,对妻子又是万般呵护,那副温情款款的样子,惹来很多人的注目。
“年年你看,他们都很羡慕我们。”原辞声俯下身,去吻何惊年被晒得有点泛粉的脸颊。何惊年没躲开,恹恹地皱了皱眉。原辞声却觉得这样的神情非常可爱,就又亲了他一下,惹来一阵不满的咕哝。
回到家后,原辞声蹲下身,替何惊年把鞋子脱了,换上柔软舒适的毛绒拖鞋,然后推着他往屋里去。一路上,原辞声像个第一次带妻子参观新房的丈夫,一会儿介绍这里,一会儿又介绍那里,陶醉其中,乐此不疲。
何惊年默默低着头,全然没听进去的样子。直到几声汪汪的狗吠传来,他才慢慢抬起脸,循声望过去。
史努比开心地朝他奔了过来,和以前一样摇着尾巴在他脚边打转。何惊年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它湿润的鼻子,又慢慢大起胆子,摸它松软顺滑的大耳朵。史努比配合得很,仰天躺下来露出肚皮,任他摸。
“年年,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原辞声温声问他,可何惊年又开始捏史努比的爪子,眼里只有狗,没有他。
无奈之下,原辞声只得容许何惊年抱着这只大耳朵花狗吃饭。其实,何惊年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他不会主动吃东西,连餐具都拿不起来,每餐饭都要一勺一勺地喂。
医院里是护士喂,何惊年倒还算配合。可当原辞声举起勺子送到他嘴边,他却皱着眉别过脸,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像要逼他吃毒药。
“年年,这是你很喜欢喝的青菜瘦肉粥,我特意让杨莉阿姨教我做的,你就吃一口好不好?”原辞声又把勺子凑近了些,几乎快触上何惊年的嘴唇。
粥煮得软糯,香气诱人,也晾成了适合的温度。原辞声做的时候特别认真,满怀期待。他是无论做什么都能轻易做好的那种人,却从没有过想为谁做些什么的想法。现在,第一次,他有了这种冲动——
想让何惊年觉得他煮的粥好喝,对他露出笑容。
“啪!”
何惊年一扬手,把那碗还冒着的粥打翻在地。
原辞声愣住了,他的左手甚至还维持着端碗的姿势。好一会儿,他缓缓蹲下,一片一片拾起碎瓷片,指尖用力到发白。等收拾完站起身时,他已经恢复如常,“我去重新给你盛一碗。”
何惊年低头摸史努比,看都不看他一眼。
好不容易喂人喝完小半碗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原辞声把何惊年推到浴室门口,抱起他往里面走。
何惊年显然害怕了起来,像怕水的猫,挣扎着不肯下去。原辞声只得一边哄着,一边慢慢把他往水里放。泡热水澡理应是很舒服的一件事,可何惊年却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眼睛和脸蛋被热汽熏得红红的,好像要哭了一样。
原辞声帮他洗完头发,又帮他清洗身体。胳膊和大腿上的软组织挫伤还没好透,雪白的皮肤泛着大片艳丽的青紫。原辞声用手轻轻一碰,何惊年便瑟缩着要躲,喉咙里发出疼痛的呜咽。
“等下帮你涂扶他林,涂完就不痛了。”原辞声拿来一块足够柔软的浴巾,轻轻包裹住他的全身,让布料吸走多余的水分。
何惊年垂着眼睛,不言不语。许是裹在织物里的感觉给了他一种安心感,他肯乖乖任由原辞声摆弄了。被热水逼出几分血色的脸蛋被毛巾簇拥着,像雪地里的红苹果,散发出甘甜的香味,原辞声忍不住亲了亲他,他也没皱眉头。
“年年,这里是我们的新房间,你喜欢吗?”原辞声抱着他走进卧室,“你看,宝宝的婴儿床就在这边,以后我们一家人每天都在一起,好不好?”
宝宝醒着,见到他们就“咯咯咯”地笑,小胳膊摇啊摇的。原辞声用手摇铃逗她,宝宝笑得更开心了,黑溜溜的大眼睛眯成弯弯的小月牙,讨人喜欢得不得了。
“年年,我们的宝宝特别爱笑,护士都说从没见过这么爱笑的宝宝。”原辞声把手摇铃放进何惊年掌心,“你想不想和她一起玩?她笑起来真的很可爱。”
“啪嗒。”
手摇铃从何惊年一动不动的指尖掉落,骨碌碌滚动,停在男人脚边。
原辞声默默弯腰拾起,放好,说:“睡吧。”
何惊年坐在床边木然发着呆,睫毛沉重低垂。
原辞声无声地叹了口气,刚想把他抱进被子里,他倒自己钻了进去,像蚕宝宝一样背对着他蜷缩起来。
原辞声伸手揽住他,将他圈进自己怀里。何惊年的身躯清瘦温暖,拥在胸膛很有满足感他发出轻声的喟叹,直到此刻,心中的燥火才稍微平息。他没有失去何惊年,何惊年也不可能离得开他,他们还和从前一样。
“年年,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去登记好不好?”原辞声捧起他的脸细细吻他,“到时候,我们举行一场真正的婚礼,我们……”
话音在嘴唇触到温热咸涩的液体时戛然而止。
壁灯亮起,温暖的柔黄光芒里,原辞声看见何惊年脸色惨白,双眉紧皱,正痛苦地流着眼泪,好像有一条毒蛇缠绕着他。
被自己抱着,真就那么难以忍受吗?
仿佛为了推翻这点,原辞声手臂收拢得更紧,恨不得将他整个人嵌进自己的身体。何惊年呜呜地抽泣,两只手徒劳无用地抵在他肩膀。黑夜里,哭声轻细,格外绵长,终于慢慢地没了声息。
何惊年哭着睡着了。
原辞声一点一点吻去他脸上的眼泪,又轻轻将他微蹙的双眉捻得舒展开来。熹微的月光里,何惊年的睡颜变得平静柔和。原辞声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丝微笑。看吧,他果然并不是那么讨厌自己。只要一直把他留在身边,总有一天他会接受自己。
一整夜,原辞声都睡得很警醒。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合眼,唯有时刻把人看住才有稍许安心。早晨,他隐约感觉怀里有轻轻挣扎的动静,然后一下子空掉的感觉让他猛地惊醒。
幸好,何惊年并没离开他视线所及的范围,他正站在婴儿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宝宝看。宝宝伸出小手,“啊啊啊”地要抱抱。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宝宝卷卷的胎毛,很软,暖呼呼的。宝宝甜甜地笑,握住他的手指,手背上旋出浅浅的肉窝窝。
原辞声望着眼前这一切,心口满满当当。他走过去,双脚踩在厚厚的长毛地毯上,仿若一只无声无息的狮子。
“腿伤还没好透,怎么就站起来了。”
他一说话,何惊年就像受到什么很大惊吓似地,拼命往后一缩。宝宝也被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美好瞬间被打破。
仅是因为他的出现。
原辞声身形略僵,抱起女儿哄了起来。趁这间隙,何惊年一瘸一拐地走了,仿佛跟他处在同一空间都难以忍受。原辞声胸口闷堵,抱着女儿跟在他后面。
给宝宝喂过奶,又哄何惊年吃过早餐,太阳已经日上三竿。原辞声也不去公司了,家里的事情都够他忙的。这会儿,何惊年已经逐渐接受了孩子的存在,正抱着女儿坐在落地窗前的走廊,看史努比在庭院里撒欢。
天气冷,原辞声特意给他穿了厚厚的毛衣,宝宝也裹得毛茸茸的,阳光洒落下来,正是一副温暖柔软的画面。可这回,原辞声却没勇气再靠近了,只是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们。他很想拥有这份美好,但这份美好却会因他而化为乌有,多么矛盾,多么不甘心。
说起来,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从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出现而高兴,更没有人曾为他能诞生在这世上而幸福。理所当然的,没有一个人爱他,唯一爱他的人抛弃了他。他是坏种子结出的坏果实,外表鲜丽漂亮,里面早就被蛀空。
何惊年……何惊年也不爱他。何惊年心里只有那个惦记了十几年的初恋,却将他视作怪物,唯恐避之不及。
甚至,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何惊年心中所想都唯有那个少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忍下呆在他身边的痛苦。
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原辞声得不出答案。他想左右现在这样也挺好,至少何惊年人在。不管他愿不愿意,这辈子他能有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下午突发了一场意外。起因是原辞声去书房处理了一会儿工作上的事,一出来就发现在卧室午睡的何惊年不见了。找遍整栋宅子不见人,当他准备报警时,却看见杨莉阿姨慢悠悠地推着何惊年回来。何惊年手里抱着一束腊梅花,黄澄澄的好看极了。
“好端端的你带他出去做什么!”原辞声快步上前,厉声喝问。
“夫人午睡起来闷得慌,我想趁天气好就带他出去转转……”杨莉阿姨委屈得很,实在不知他为何大发雷霆。
“要透气就去庭院里,谁准你带他出去的?”见何惊年吓得直往杨莉阿姨身后躲,原辞声怒气愈炽。“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万一再出点事谁负责!”
“少爷,您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我就带夫人去附近看看梅花,根本不可能出什么事。”杨莉阿姨不甘示弱,“再说,夫人又不是您养的小猫小狗,您凭什么干涉他的自由?”
“我担心他,倒还成恶人了是吗?”原辞声脸色铁青,粗暴地推过轮椅就往屋里去。何惊年不愿意,握着杨莉阿姨的手不肯放,怀里的腊梅簌簌地抖。那明艳艳的黄色晃得原辞声太阳穴突突剧痛,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过,高高举起——
“谁让你们带这种脏东西回来的!”
杨莉阿姨和何惊年都吓得闭上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爆发并未如期来临。原辞声的手凝在半空,些微发着抖。沉默良久,他转身,把花重重甩进了垃圾桶里。
“嘭!”
细条条的花枝铺散开来,明黄色的小花飘飘洒落。
何惊年急坏了,伸手要去捡。“不许捡!”却被原辞声一声呵斥给吓呆了,眼眶顿时红了一圈,缩在杨莉阿姨身后不住颤栗。
“太过分了……少爷,你这样真的太过分了!”杨莉阿姨望着原辞声,那张因愤怒和不甘而微微扭曲的面孔,再没有一丝当年那个善良开朗的小男孩的影子。她深深心痛,又极其无奈。
“少爷,你现在这个样子,和老爷以前又有什么区别?是你把一切都毁了,你和夫人还有宝宝,本来可以开开心心生活的!”
“你怎么敢拿原正业跟我相提并论!”原辞声眸光霜寒,咬牙衔恨,“我和他不一样!”
我和他不一样!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自己听。
一室沉默,唯有粗重的呼吸与断续的抽噎。
通风口的暖气呼啦啦地吹出,空气粘稠浑浊,像滚沸的铅水,沉重地浇淋在每个人身上,和心里。
原辞声闭了闭眼,青筋浮凸的双手握紧成拳,然后缓缓松开。
“抱歉,我不该凶你的。”他俯下身,掐住何惊年的下巴,捻去眼尾泪痕。“那种花丢了就丢了,我会给你更好的。”
何惊年说不出话,只是抖,眼泪浸湿男人的指尖。
经历了这一场惊吓,何惊年才稍微好转一点的精神状况,又开始急转直下。他变得谁也不认,跟他说话也毫无反应,整天就像失去了灵魂的偶人,呆呆地坐在窗前发愣。
先前,他还会对不喜欢的事做出些许抵抗,可现在却像完全放弃了似的。原辞声喂他吃饭他就张嘴,帮他洗澡穿衣服的时候,也宛如一只温驯得过了分的小猫,顶多轻细地哼哼两声。
外面又下起了阴冷湿寒的冬雨。
如此过了几天,天终于放了晴。择了个暖阳明媚的好日子,原辞声领着何惊年去庭院里散步。
何惊年的腿伤已经好得八九不离十,就是走路还不利索。原辞声就牵住他的手慢慢地走,边走边侧眸看他。青年半低着头,睫毛在脸颊投出影子,像振翅欲飞的鸦翎。
“年年,这座花房是我让人新造的。”原辞声停下脚步,“以后你想看什么花,都能来这里。”
两人进去,整座花房里,都是各种经精心培育后移植过来的名贵花种。流苏型郁金香、重瓣洋桔梗、斑叶铃兰、睡火莲、京那巴鲁兰金……每一株都是那么奇特美丽,就算把世界最古老、最顶级的切尔西花展搬过来,也不一定及得上这座亮晶晶的透明小房子。
此刻,哪怕完全不懂名花的人,都一定会为这满室绮丽瑰艳的景色所震撼,可再漂亮的鲜花,落在何惊年眼中只是黑白。他依旧漠然地半垂着眼,置身事外,浑不在意。
“年年,你看漂不漂亮?”原辞声随手折下一朵粉杏色的玫瑰,饱满的杯状花型,密集排列的花瓣,仿佛贵族少女跳舞时层叠翩飞的裙裾。
何惊年低头盯着脚下的影子。
原辞声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好让他攥紧这朵玫瑰。可当他松开自己的手,何惊年的手又无力地垂落,那朵获得aasr级评定的价值三百万英镑的朱丽叶玫瑰,也随之掉到了泥地里。
“你不喜欢啊……”原辞声舌尖舔过牙齿锐口,又笑,“那算了,我们回去吧。”
同样是礼物,那少年送的随身听他视若珍宝。而自己给他的鸽血红和玫瑰花不管多珍贵,他都弃若敝履。
仿佛为了较劲一般,晚上,原辞声把人圈锢在怀里,又翻开那本画册娓娓念诵起来。曾经让人抱着他落下眼泪的故事,如今再也无法牵动起一丝情绪。何惊年只是漠然地依靠着他的胳膊,像一具没摆好的的歪斜人偶。
“年年。”原辞声环住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你就跟我说句话好不好,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要何惊年开口,无论多难实现的愿望,多难得到的东西,他都一定有办法为他达成。可是,何惊年什么都不要。他控制不了何惊年的灵魂和心,徒留一具沉默的躯壳与他对峙。躯壳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轻易将他击败。
原来原辞声这个人,也是会无能为力的。
他闭上眼睛,睫羽贴上怀中人的后颈。那柔软白皙的皮肤还是透着令他迷恋的秀朗香气,在鼻腔里汩汩淌动,清新的、洁净的,纯粹又幽微,无处不在,无所不往。
不知过了多久,如堕梦境一般,原辞声感觉指节传来轻柔的触感。睁开眼,只见何惊年竟轻轻抚摸着他的右手大拇指,准确来说,是阿耳戈斯。
阿耳戈斯每个月都要维护,察看是否有镶嵌松脱等问题。正好何惊年出事儿前被送去检查,直到今天才刚送回来。方形切割的祖母绿放射着如梦似幻的火彩,何惊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它,空洞无神的眼睛也似燃起了光采。
原辞声想起他以前就对这绿莹莹的小石头感兴趣,刚想摘下来给他,谁知他不声不响地握住他的手,牵起,慢慢将脸颊贴了上去。
柔腻微凉的侧脸紧贴干燥滚烫的手掌心,鲜明的温度差惹来一阵颤栗的麻意。原辞声不懂他所为何意,却贪迷此刻的亲昵。拇指指腹轻捻他单薄秀气的尖下巴,往上,反复碾揉那浅粉的唇瓣。
何惊年任由他那只戴戒指的右手流连,不同于之前的麻木漠然,反而透出一种情好缠绵的迎合。黑白分明的眼睛轻眨,弥漫开水盈盈的湿光。
原辞声被他这幅情动的模样勾得喉头焦渴,难道何惊年终于被他打动了吗?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回到从前,那天晚上,何惊年温温柔柔地和他接吻,被他搂在怀里要了很久。
“年年,”原辞声开口,嗓音暗哑得怕人。“你终于愿意理我了吗?”
何惊年望着他,露出浅浅的微笑,嘴角像噙着一泓温泉,清澈,明亮,快活。
“小……少……爷。”
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他的声音非常生涩,每个音节像生了锈。自觉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张开口,唤:“小少爷。”
面前的男人依旧没有应他,脸上逐渐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古怪的神情。于是,何惊年不由困惑,轻声问:“小少爷,你不记得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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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纵得原狗,原狗类卿,暂排苦思,亦除却巫山非云也
下一章原狗美美变菜狗,还是菠菜,因为够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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