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音
何惊年以为,原辞声能来自己会很高兴,却没想到还是忐忑压过了惊喜。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向原辞声解释自己与沈棠风的偶遇,但对方只是冷淡地打断了他,说检查的时候就不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分心了。
既然是无关紧要的事,为什么还会生气?何惊年想不明白。他只能理解为,原辞声为推迟会议赶到这里而心生不满,又或者他不喜欢沈棠风,更不喜欢自己。他谁都不喜欢。
何惊年接受了一项又一项检查。拿检查报告的时候,医生说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但因为孕夫身体素质一般,加上发现怀孕发现得晚,错过了孕早期中补充营养的重要阶段,所以在接下来的孕中期要更加当心。
“虽然是男性,但怀育孩子终究是一桩非常辛苦的事。您的夫人一定很爱您吧。”医生对原辞声道,“只有非常爱对方,才会愿意为他孕育一个孩子。”
最后一项检查是听胎心。何惊年在诊疗床上躺好,医生开始往他的腹部涂抹耦合剂,冰凉的触感让他一阵发抖。
“放轻松,没事的。”医生安慰,“紧张的话就和爸爸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
何惊年望向原辞声,时间在沉默的空气中一分一秒流逝。然后,他看见原辞声摘下阿耳戈斯,脱掉手套,握住自己垂在一旁的右手。
原辞声的手很大,很漂亮,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最重要的,是依稀残留他记忆里的温度。何惊年喉咙哽咽,别过头去看液晶屏上显示的胎心率。
“宝宝很健康。”医生微笑,递过监听筒。何惊年把耳朵凑上去,里面传来“哒、哒、哒”的轻柔马蹄声。直到此刻,自己怀有身孕这件事才终于有了鲜明的实感。
原来这就是他和原辞声的孩子,何惊年想。就算当初并非因幸福的结合而来到这世上,也依然传递给他如此动听的生命之音。
“听心跳就是个很精神的小家伙。”医生把监听筒放到原辞声手中,“爸爸也听一听,宝宝在跟你们打招呼呢。”
原辞声身形一凝,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放到耳边。他维持这个姿势太久,医生都笑着调侃,说爸爸高兴傻了,霸占着不肯放。
何惊年悄悄抬眼去觑原辞声,白炽灯的逆光里,那张俊美的面孔只剩一圈高高低低的轮廓。何惊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注意到下颌线绷得很紧,并没有自己渴望看见的柔和笑意。
离开前,医生又嘱咐了他们一些注意事项,强调怀孕中期是胎儿各个功能器官发育的重要阶段,也是整个孕期中胎儿发育最快的时期,爸爸一定要时刻关心孕夫和孩子。
上车后,原辞声余光瞥见何惊年盯着车窗出神,外面一对年轻夫妇正推着他们刚出世的孩子,两人说说笑笑,满是幸福。于是,他开口道:“之后,我会认真考虑并采取医生的建议。但是,也希望你不要因此产生错误的、不必要的期待。”
何惊年回过头,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没听明白他说的话。被这双清澈的眼睛所注视,原辞声胸口微闷,像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壅塞。
“我今天会来,也是在履行合约上的义务。”他顿了顿,“还有,医院每天都会通过金秘书,向我提交一份你的情况汇总小结。”
何惊年怕冷似地颤抖了一下,“我没有想骗你,我只是……”他慢慢垂下了眼,很轻地叹出一口气,“对不起。”
“我,讨厌被欺骗。哪怕是小小的谎言。”原辞声直视前方,仿佛连眼角余光都不屑留一隙给他。“希望我们以后能开诚布公,及时沟通,尽可能愉快地完成这十个月的合作。”
从医院回来后,何惊年早早就上床休息。这几天耽搁掉的工作不少,他准备第二天早点去公司,把拉下的进度补回来。
三记规律的敲门声。
何惊年打开门,原辞声一脸公事公办地站在那里,说:“一起?”
“……诶?”何惊年大脑宕机成一根直线。“一起什么?”
原辞声眉头微蹙,“睡觉。”
今天医生确实有嘱咐过,丈夫晚上应该陪伴在妻子身边,悉心照顾对方。万一妻子有哪儿不适,也能及时告诉丈夫。
而且,孕夫担心自己的睡姿影响腹中胎儿,会经常保持一种姿势。这样一来,就很容易导致血液循环不畅。这时候,就需要丈夫帮助妻子改变睡姿,让爱人更好安睡。
但是,这建议适合正常夫妇,在他们身上却根本无法实现,何惊年当时听过也只当耳旁风。
原辞声看了眼挂钟,“可以让我进去了吗?”
何惊年傻乎乎地让开,任由他一板一眼地躺到了自己床上。原辞声见他直直盯着自己,语调平平道:“请不要有多余的想法,为了避免类似意外再发生,这是目前的最优解。”
何惊年结结巴巴道:“我……我当然没有想法。”
“那最好。”
所幸床够大,两个人并肩躺着,中间还留有一些间隙,不至于亲密无间。何惊年睁着眼看漆黑的天花板,鼻端萦绕原辞声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脑子里纷繁杂涌的都是一些往昔的画面,每个碎片里都是栗发碧眸的少年。
听身边没动静,何惊年估计原辞声应该已经睡着了,就悄悄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随身听。谁知他刚插上耳机,枕边就冷森森地响起原辞声的声音:
“你怎么还不睡?”
何惊年吓了一跳,“我想听会儿音乐……”
原辞声猫似地一转那双碧莹莹的眼,落在那台老旧的随身听上。那个随身听他之前就有见何惊年拿出来,当时还略感惊讶。
那是索尼dat-dt1随身听,它有着专业级别的功能,兼具机械运作的精密度和愉悦感,在更多数字录音设备出现之前,一直都是最高级的一款。
可是,何惊年也不像那种数码发烧友,这么老的随身听早就淘汰了,谁会视若珍宝,用起来这么爱惜。
“睡吧。”
何惊年把随身听放好,侧过身重新躺好。黑暗中,他感觉原辞声从背后搂抱住了自己,替自己掖好被子,用膝盖轻轻顶住自己的后腰。
这是医生指导过的能舒缓孕夫不适感的姿势,原辞声只听过一遍,就做得很好、很标准。医生还说,这些肢体接触的细节,都是丈夫爱着妻子的证明。
何惊年慢慢闭上眼睛,指尖轻轻触上原辞声的手背。他鼓足勇气,并非为了寻求十指紧扣的交握,他只想碰一碰那枚阿耳戈斯。
百眼巨人阿耳戈斯·潘诺普忒斯,被神后派去监视众神之王的情人,众神之王派遣神使杀死了它。为了纪念它的忠诚,神后摘下它的眼睛,镶嵌在她的圣兽孔雀的尾翎上作为装饰。
当小少爷娓娓讲述这则古希腊神话的时候,自己没看阿耳戈斯,而是专注凝望小少爷的眼睛。阿耳戈斯再美,也远远及不上小少爷的眼睛。
何惊年醒来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医生的建议真的很有用,昨夜是他怀孕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原辞声还没有醒,半张脸埋在雪白的枕头里,深栗色卷发凌乱垂散,遮住了光洁饱满的额头。何惊年看着他,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真像古典油画里年轻温柔的天使。
浓密卷翘的睫羽颤了颤,缓缓掀开,碧翠色的眼瞳带着朦胧睡意,宛如深袤森林萦绕淡淡薄雾。
美得不可思议。
不过很可惜,这双眼睛很快就聚敛起了精光,清醒得再无一丝风情。
原辞声就像一台定时杀毒、高速运转的电脑,以击败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用户的速度完成了开机。
何惊年见他起床,也跟着爬了起来。
“不再睡会儿吗?”原辞声站在镜子前系领带。
何惊年说:“再不起我要迟到了。”
原辞声换了条领带,“晚点去也没关系。”
何惊年怀疑他只是表面清醒,“考勤跟绩效挂钩的。”
“以后你就灵活办公吧,我会让金秘书通知你们领导。”原辞声转过身,见何惊年仍迷迷瞪瞪的,忍不住加重语气,“听话。”
言毕,两个人都沉默了。
“我是说,听医生的话。”
何惊年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不过,睡也不可能再睡着了,何惊年下了楼,杨莉阿姨一见他就招呼他快来吃早饭。
何惊年喝着豆浆,见对面原辞声的位置上东西一点儿没动,便问:“原先生早饭都没吃吗?”
杨莉阿姨叹了口气,“他说今天有早会,什么都没吃就出门了。”
何惊年说:“早会一般都要开到中午吧?”
杨莉阿姨无奈道:“少爷平时几乎只吃维生素和各种营养药剂。医生警告过他,说这样下去身体迟早会垮掉,再好的药物都不能取代正常饮食。更何况他连休息时间都很少,仗着年轻底子好无限度透支。唉,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
何惊年一想确实如此,自己不止一次看到原辞声倒出一把花花绿绿的药片,用弱碱性抗氧化剂送服。
“少爷不愿碰别人做的食物,就连我做的也是硬着头皮才吃的。但是,如果夫人您做的话,说不定他会愿意吃。”
何惊年犹豫,“可我手艺并不好,而且……”
“找到了!”杨莉阿姨从壁橱深处翻出一个小本子,“这是我以前记下的菜谱,少爷小时候最喜欢吃夫人做的红菜汤和樱桃馅饺子了。”
何惊年指尖微动,“那我……尽力试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