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纪成依很少在宫里走动,把自己关在书库里,脸色就有些苍白。大常武夫出身,每日晨昏必要在院子打一套拳,一开始还叫上纪成依,有心壮壮他的筋骨,但实在是纸片一样的人,动了几下,不成样子不说,隔日竟更懒了些。大常便不再勉强,随他去纸堆里窝着了。这个孩子,他是极溺爱的,完全没有当年做侍卫统领时的威严。
晨光里的皇城和昨日黄昏里的不同,热闹又忙碌。王公公是尚帝面前的红人,一路行礼者众,他几乎不应,只是疾行。一个老头,走得这么快,纪成依跟在后面心生不满。他闲惯了,很看不起这种匆忙,全不知有时慢一步就是要掉脑袋的。
行至焰灼宫前,少年的额头已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苍白的脸颊上升起了淡粉的红晕。的确是从榻上蹦起来的,他的发束得有些松,又疾行了一路,鬓边的发丝就落了下来,随着晨风微微飘动,于撩人处不自知。一张稚气未脱的毛茸茸的脸,被琉璃瓦折射的日光辉映出了不真实的单纯干净,眉目只是清秀并不惊人,但只要和人对视,那无欲淡然的神态自有一番记忆深刻的特别。他随手拿来套上的外袍,是旧旧的淡青色,腰间米白的束带亦是束得松,并没有宫里常见的紧绷规整。这人,往焰灼宫前一站,自然又懒散得像角落里的一棵小树,在这高墙之内,让人又爱又怜。
茉心亲自出来领了他,直接往内殿里带。这一路繁花似锦,纪成依走着看着,一向冷冷清清的他第二次来,却竟也喜欢上了这里的浓艳馥郁。说到底,人不都是向往温暖的吗?
焰灼宫的花,株株富贵华丽,从各处搜寻了来,请最好的园艺工匠打理培育,一年四季,务必繁茂耀眼,一旦出现凋萎的迹象便被毫不留情地清理出去,在娘娘没见着之前,换上最新鲜艳丽的新品。这里是皇后的宫殿,她既懒得出去,便把这世间最好的繁华盛景收于此处,天下的美是她的,她这里的美就是天下。
和昨日一样,纪成依被美景花香熏得有些头晕,十几岁的少年,都免不了这一关。说色说欲有些过了,但成熟的门开启初始,那五光十色的活色生香的确让人有醉生梦死的眩晕无力。寻常的那些倒还好,无非梦里偷欢之后,寻妻时找个了和巷尾买鱼姑娘一样手臂雪白的女子,但小书童这从故纸堆到焰灼宫的巨大反差只怕不是他清冷的性子就能化解的。
茉心有些怜爱地看了看纪成依,心里升起了昨夜那个与她一同走在月下的孤寂怅然的身影,不由地叹了口气。再抬眼向殿上看,娘娘正在作画,执笔凝神,眉间的忧伤隐隐可见。这几日,她原就精巧的面庞越发削瘦了,从不容人质疑的坚定目光也时时有焕散无助的感觉。茉心想不明白,为何要这样为难他们和自己。
“娘娘作画,你可愿稍等片刻?”茉心问纪成依。
“……”,纵是不守规矩地和大常呆在深宫一角,纪成依也是要出差事的,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询问,而且声音是这样的柔美温润,而且是在皇后的宫中,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那就等片刻?”茉心笑着给孩子看了座,“童子坐吧,我去去就来,请童子喝一盏茶。”
齐妍常常觉得今日同昨日没什么不同,现在同十年前亦没什么不同,所以,生和死也没什么不同。她不必如儿时那般遵着时辰起身、学艺、进膳、入睡,但依旧是从床到殿,从殿到花园,再从花园到床地反复做那几件事挨过日头。她感到深深地厌倦,却必须不断用各种残忍的方式给自己鼓劲打气。近日,她总是想起父亲,想起那可怕的一段日子里,他书斋里彻夜不灭的灯火。她流着泪坐在院子冰凉的石凳上,看着窗上映出父亲读书的侧影,不时还有他高声的诵读传入耳中。在极度的绝望中,她明白那是一种抗争——当命运扼住你的喉咙不屑怪笑时,人就会出于本能地拿出生命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做殊死搏斗。父亲有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她,有她自己。
抗争的结果,她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