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绿岛蔷薇（三）
锁闭的电子门打开，一个男人缓步走近。
气质阴冷，微卷的白金色发丝盖住了左眼，身穿传统礼服，白色上衣和珍珠灰马甲搭配，繁复精致的荷花领露出，正中间镶嵌着一颗璀璨的红宝石。左侧胸口佩戴着华丽的金色胸章，上面是一朵凋落的蔷薇图形。
林若警备地看着面前这个冷谲英俊的男人，不着痕迹把少年挡在自己身后。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只缓缓走到房间对侧，捡起那把被丢弃的剪刀。洁白的手套轻拂那锋利的截面，凝固的血渣粘在他的手套上，留下一条鲜艳的痕迹。
他将刀面举到自己嘴边，伸出舌头轻轻舔舐，银白的刀锋与嫩红的口舌形成极致色差。
“小姐没尝过吧——血的滋味。”男人声音低哑。
刀锋不慎划伤他的舌尖，一滴暗红的血随之滴落地面。林若望着那滴血，眼神晃动，从灵魂深处传来呐喊
——血！
拼命摆脱脑海中的诱惑，林若眼神微怒，语气冷淡：“你们也给我下了药？”
男人轻轻一笑，闪身来到林若背后，微微低头，贴着她的耳朵，冰凉的气息吹过。
“不是药，是纽带——来自同类灵魂的吸引，小姐。”
林若心底一沉，这人的身形如鬼魅般神秘莫测，且能如此轻易进入她的防守圈里。
她将掌心的小刀微微往上滑动……
“您可以唤我艾尔，是这座安全所的主人。”
艾尔迅速收手，回到了一个友好的安全距离，温声道，“不知小姐可否愿意与鄙人共进晚餐。”他脱下一只手套，微微欠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便伸到林若面前，以示邀请。
林若紧紧牵住魂不守舍的少年，直视着艾尔，“给他解药。”
艾尔收回邀请的手，深邃的眼睛看向林若，语气亲昵：“用餐后，我自会给出解药。”
林若只好随着对方的步伐。
走过圆形的广场，艾尔带着林若到达一个书房，轻轻叩开某处机关，一道暗门缓缓打开，漆黑漫长的楼梯呈现眼前。再往下走，进入了这个建筑的地下区域。与上层建筑的简洁科技风截然相反，这里如同西方旧时贵族的古堡内部一样华丽精致。
林若踩在厚厚的深红色地毯上，每一步的声音都低不可闻。昏暗的壁灯燃起，引导着客人前往大厅。
借着晃动的烛光，林若仔细看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画像。从穿着旧时繁复礼服的贵族伯爵，到近代打着西装领结的精英男性，从优雅伫立的美貌夫人，到骑马大笑的英姿少女……一个家族的兴衰史浓缩在这一条长长的走廊。
越往深处走，光益发黯淡。艾尔不知从何处端来一只蜡烛递给林若，轻声说道，“这一段路有些许昏暗。”跳跃的烛光掩映在他冷白的脸上，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使得他的气质变得不再那么阴冷。
自己的手突然被紧紧反握住，林若这才发觉少年在微微颤抖，她连忙轻拍对方的背以作安抚，却没注意到对面男人那一闪而过的戏谑神情。
“到了。”
一方长长的黑石餐桌被摆放在这个圆形花式客厅的正中央，暗红烫金的桌旗上放置着一个纯白的瓷瓶，娇艳欲滴的蔷薇盛放其中，花香幽幽地飘至林若的鼻尖。
艾尔动作优雅地为林若拉开椅子，随后走到另一头落座。他取出一方雪白的餐巾铺在面前，揭开了面前的圆盖——鲜红的血液装在波尔多杯中，微微荡漾。
见到那杯中的液体，林若微微一顿，身后的少年也不安地拉着她的衣角。她只好先落座，等待艾尔给出解药。
“小姐，请用餐吧。”艾尔微笑道。
林若也揭开自己面前的餐盖，眼神却微微凝滞——一块黑森林蛋糕静静躺在雪白的瓷盘中。
她猛地站起来，“你到底是谁！”
艾尔轻抿了一口血，鲜艳的红色在他苍白的唇上留下痕迹。
“我说过，我是这个安全区的主人啊。”
“这个安全区怕是只有你一个‘人’吧。”林若怒视着艾尔，“其他人早被污染成丧尸了。”
“不是哦。”艾尔摇摇头，白金色的发丝随之摇曳。“我这是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呢。让他们有意识地继续生活下去。”
“然后成为你的傀儡？”林若讽刺道。
“林若，你怎么能这样想呢？”艾尔突然瞬移，贴近林若，那唇边的鲜血异常晃眼，“永生不灭不好吗？”
林若的心跳漏了一拍，“你到底是谁？”对方根本没有途径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她直觉这个教学副本有点超出大纲了，却一直没有听见苹果老师的指令，并且进入这地下后连系统和道具都没法调动出来。
听见林若的话，艾尔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只是一个npc。”
笑话，会有npc说自己是npc的吗？即使有他也不只是一个单纯的npc了，而是一个bug。
艾尔从袖口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有一个红色胶囊状物品。林若身后的少年见此极度激动，双手不住地颤抖，一双呆滞的眼神变得狂热，直勾勾盯着它……
艾尔将胶囊放到少年手心，对方便迫不及待地吞咽下去，整个人如同瘾君子得到了某些东西一样，从紧绷冒汗逐渐变得冷静正常。
“这到底是什么。”林若冷眼看着对方。
“是血，我的血。”艾尔转身坐回宽大的椅子上，神情似笑非笑，“一直是我在延续着他们的性命呢。”
“你刚刚也看到了那走廊上的画了吧，难道没有发现什么吗？”
林若一怔，仔细回忆——贵族伯爵、精英男性、美貌夫人、英姿少女……他们无一不英俊美貌，年轻贵气……等等，“年轻”？
一般来说，这种贵族的肖像走廊不应该只有年轻的族人，更需要有一些长辈的画像压轴。但她记得，从一进门的年轻伯爵到后面的花季女孩，年纪几乎不超过四十岁。尤其是越往后走，肖像主人公们年纪越小，怕是其中最年长的都只有二十岁出头。
“那个骑马的女孩是我的母亲，她是家族近百年来活的最长久的人，直至二十七岁才与世长辞。”艾尔低沉的声音变得忧郁。“这是由于拉拜家族的厄运，它诅咒着所有族人寿命短暂，下场凄惨。”
林若皱眉，“但是，这个安全所成立至少二十几年了吧，怎么你——”
“哈，哈哈。”艾尔突然大笑，随后又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继续言道，“是啊，怎么是我呢？怎么只有我一个人活了这么长时间呢？只有我，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出生，又一个个离去……”
他掐断插在瓶中的蔷薇，几瓣花儿飘落在地面。
“大概在22岁那年，我的容貌停止了改变，包括身体的一切技能，都像被谁冻结了一样，永远维持在那个时间点。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自己也得到了那传说中的——永生之力。”
艾尔深邃的眼睛望向林若，里面有着莫大的忧愁，“你能懂吧，这种感觉——”
“不知道。”林若直接打断他的话，不想让他再说出自己那藏匿在脑海深处的黑暗记忆，可惜对方并不如她所愿。
“呵呵，你怎么不懂呢。”艾尔勾着讽刺的笑容，“你不也是怪物吗，林若——一遍遍被杀死的味道如何。”他白皙透明的手指拂过林若的脸颊，如同情人呓语般温柔说道，“我们可是同类。”
林若无情地偏过头去，“你是你，我是我，别扯什么同类。”
“好吧。”艾尔收回手，将额间的一缕金发拂回耳侧。“那就请小姐继续听一下接下来的故事吧。毕竟，这个故事在我脑海里编纂打磨了许久，却一直没来得及跟人分享。”
《艾尔的回忆录》
拉拜家族是一个古老而高贵的家族，却世代遭受诅咒的折磨，每一位族人都注定会夭折短寿，没有人能逃离恶魔的手掌……
“三十岁那年，我是族内最年长的那个人，且还健康而正常地活着。没有查出任何绝症，也没有经历任何意外。我开始兴奋，在想是不是拉拜家族的诅咒消失了，所以我迫不及待的告诉族人。他们也为我，为自己高兴。大家都在欢呼雀跃，拉拜家族豪掷千金疯狂庆祝，一度引得记者争相报道。
我25岁的弟弟尤其高兴，他再也不用担心我会像父母一样在最好的年华，生命却戛然而止，更不用眼睁睁目送我的遗体埋葬。
但是就在我31岁生日那天，死神悄然敲响了他的门铃——他猝死在了书房里，死前还紧紧握着要给我写信的钢笔……
虽然他越过我提前逝去，众人没有多想，只是曾经的狂欢庆祝像是一场笑话。但是紧接着，20岁的族弟利尔意外去世，19岁的表妹爱莎溺水身亡，15岁的丹尼尔突然暴毙……
这一切都太反常了，拉拜家族的诅咒不仅没有减弱，甚至变本加厉，降临到年幼的族人身上……”
艾尔的表情似在追忆美好的过去，接下来吐出的话语却是相反的内容，“这也是我噩梦的开始——
族人迅速减少，拉拜家族也迅速衰败。要知道，拉拜家在过去一直无比辉煌，短暂的寿命从来都影响不了我们取得卓越的成就，不管在哪个领域我们都能达到金字塔顶端。所以这场诅咒一度被认为是上帝对拉拜家族天才迭出的嫉妒……
拉拜家在此时，也传出来了一句话：
艾尔是魔鬼的化身！是他——偷走了本该属于拉拜家族的生命！
是啊，是我，此时我已经活到了60岁，但容貌却一直停留在20多岁的样子。害怕被有心人注意到，我早早住进了拉拜家被废弃的主宅，整日闭门不出。我尝试着伤害自己，甚至绝食，自杀，但什么也没发生——我不仅长生不老了，还不死不灭。
多可笑啊……
我本该庆幸自己获得如此能力，它像是上天姗姗来迟的补偿礼物一样。但我却高兴不起来，甚至希望自己就如同其他被诅咒的族人一样死去。
拉拜家族剩下的族人，都是一些和我隔了几代的小孩了。但是即使外表稚嫩，他们仍然像曾经的族人一样聪慧，甚至，有过之而不及。看吧，即使寿命再度缩短，也抵挡不了拉拜家族的天才们诞生……
直到——16岁的科威尔一夜成名，他被誉为世界上最顶级的医学天才，也是拉拜家族百年来诞生的最天赐聪慧的人。尽管年龄尚浅，但他在医学上的造诣已经比肩医学大牛，用自己完美精湛的医术一次次惊艳了世人。
他是上帝为人类送来的医学曙光，将带领人们探索更深奥神秘的世界，甚至可能打破身体对人类灵魂的束缚，征服一切绝症难症……
我此时已经109岁了，容貌一如往昔。躲避在不见天日的老宅，看着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文章，我由衷地为拉拜家族的族长，也就是科威尔高兴。即使我们除了一层薄薄的血缘关系，没有其余的交往联系了。
我只是拉拜家一个见不得人的苟活者。
此后不久，本该风光无限的科威尔敲响了老宅的大门——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我知道，是诅咒开始生效了。但我有什么方法呢？诅咒是那么强大，只有我幸运地被死亡遗忘，但这对我来说却是一种不幸。
这个世界级的医学天才向我哀求，说他有新的实验思路，说不定能破解拉拜家的诅咒之谜。他坚定的认为这是一种基因疾病，只是人类目前的医学水平无法检测出来。
我欣然接受他的请求，配合他完成接下来的实验。但我的心底是不报任何希望的，毕竟诅咒是那么强大，无人能参透上帝的旨意。但他是我的晚辈，在其所剩不多的生命里，我愿意给他带来一点希望。
我虽然不死不灭，但疼痛感与常人无异。我忍受着针管一次次插入我的血管，甚至有时还会被医疗刀切下血肉，也不能打麻醉药，因为那会影响样本成分……
在某次分析血液样本时，科威尔又发怒了，砸了大半个实验室。他恶狠狠地大骂，向上帝宣泄自己的怒火，事后又跪在冰冷的地板忏悔，无声地流着眼泪……
每当此时，我都捂着被切割的手臂藏在门后，即使我知道他不会朝我发泄。但我忍受不了看见那如死灰般的眼神，这比刀切在身上还令我痛苦无奈。他是本该名流千史的天才啊，却不得不跟我一起藏在这暗无天日的宅子，只是想让自己多活一段时间，哪怕活到35岁也行。
但这也是一种奢望，我一月前不慎看见了他的检查报告——世所罕见的绝症，药石无医。想必他来找我时就知道了吧，我是他走投无路时的最后一缕暗淡的火光。
接下来的日子，他日益瘦削，甚至有时无端七窍流血或者昏迷不醒。但他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做实验，但不再在我身上做实验了，我知道他对我抱有歉意。
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医学实验，只专心搜寻我喜爱的东西来弥补我……
终一日，他安详地闭了眼，躺在老宅那柔软古朴的大床上，永远沉睡在他22岁的年华，最美的年华。死前，他还轻轻拉着我的手……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会放心不下我。
我失笑，看着床上躺着的枯槁少年，也无声地留下眼泪。
怎么回事呢，明明他的实验让我经历了诸多苦痛，但我此时还是心口酸痛。像一根不锋利的刀子往胸口搅去，又钝又痛，逼得我说不出话来。
是他死前和我相处的这段时光吧，这段让我忘记了拉拜家沉重命运的时光。
我们互相给对方读诗歌，赏花，作油画，交流一些自己的名著阅读的理解与感想。
有时我都会忘记两人之间的年龄差，毕竟我独居太久了，一些在社会里学到的心思早就忘光了。而他年少成名，又扛着衰败的拉拜家族一路在上流社会摸爬滚打，心理年龄怕是比我还成熟。
我是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感受陪伴的感觉了。即使比之我的寿命长度，我们相处短暂，但我觉得自己像是度过了一段新生……
看着他苍白的脸蔓成青色，我默默背起他的尸体，将他葬在了花园的蔷薇丛下。
经历过被陪伴的感觉，就不能忍受孤独了。我接回了他曾经收养的一个小男孩，打算当做拉拜家族的孩子一样培养，看一下没有寿命的束缚，沿袭了拉拜家族所有优良习惯的他能走到哪步。
牵着5岁的小奥兰，我们平静地站在蔷薇花前。
几只蝴蝶停靠在花上，优美的尾翼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华丽的光芒。
年幼可爱的奥兰伸出稚嫩的小手指着它们：
“爸爸，我能抓一只研究一下吗？”
细细回想，原来等待我的又一个地狱竟是从这开始的——
但那时的我毫不知情，看着年幼的奥兰，我轻轻微笑：
“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