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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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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玄像是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梦里他被所有人抛弃,他孤独地瑟缩在庭院一隅,想着怎么活下去。

    后来日子越来越难过,他变得越来越阴沉,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便将恨意灌满心腔。

    他是一个靠着恨意活下去的人,他每天活在噩梦里,被人踩在淤泥里,却依旧苟延残喘,因为每当他撑不下去的时候,就会去想心里的恨。

    他想,他还不能死。

    世人负他,他要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后来,他真的跌入了地狱。尸山血海将他埋没,万丈深渊让他看不到希望。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血水中,以为自己的生命终于到了终点,却在这时被那股清苦的药味笼罩。

    那个人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过重重鬼魅。

    那个刻在他灵魂深处、虚无缥缈的背影好像突然向他转过了身,遥不可及的背影和脑海中缙云的身影重合,仿佛一刹那间光阴重合……

    不知又过了有多久,巫玄才从这场梦中悠悠转醒。鼻尖的苦药味越来越清晰,他缓缓睁开眼,面前是近在咫尺的缙云。

    缙云躺在床榻外侧,侧身搂着巫玄,一条胳膊还搭在巫玄肩膀上。

    他双眸轻阖,脸色很是苍白。

    巫玄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满是血迹的衣服已经换掉了,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白色里衣,干净整洁,却明显有些大了。

    缙云听到身旁的窸窣声,睁开眼睛瞥了一眼,声音有些沙哑地道:“醒了?”

    “……嗯。”巫玄坐起来,有些不敢看他。

    缙云似乎还有些困,他半侧着身,抬起胳膊挡在脸上:“这段时日先随我住吧。”

    昏迷前的血腥画面浮现在脑海里,巫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杀了多少人?”

    “嚯,你这话说的,好像你真有本事杀人似的。”缙云道,“那只红色的蛊虫是我亲手从你身体里逼出来的,想把那些人命往自己身上揽,你想得还挺美。”

    巫玄捏紧了被子:“可那些人确实是我杀的,就算我能自欺欺人,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他们?”缙云笑出了声来,仿佛在说一件什么很好笑的事,“你一睡就是十日,巫尔若都收拾收拾滚回荆州了,谁还揪着你不放。再者,你可是我的宝贝徒弟,谁敢不放过你,我可是第一个不答应。”

    “巫尔若?”巫玄有些疑惑,“那……”

    “那什么?”缙云一把拽过快被他拧成结的被子,“要睡就躺下好好睡,不睡就下去,别在这支支吾吾的。”

    巫玄见他卷起被子挡住脸,呼吸又变得绵长起来,想来这十日他没少为自己的事情费心,便也不敢再打搅,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又把挂起的床幔放下来才离开。

    今日是一个大晴天,阳光从雕窗的缝隙里细细碎碎地钻进来,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高楼之上,阒寂无声。从高楼上俯瞰整个帝都,能看到红墙碧瓦的宫殿,栉比鳞次的屋舍,整齐宽阔的街道……它们在阳光之下静默着。

    白云千载,盛衰兴废,仿佛从未变过。

    巫玄坐在雕窗下,将头倚在窗框上,一声不吭地盯着某处。

    他不知道自己在雕窗边坐了有多久,不知不觉已经金乌西垂,橙黄的余晖笼罩在他的侧脸上。

    缙云后背上的伤疼痛难耐,周身越来越冷,这一觉终究睡得不安稳。他缓缓睁开眼,透过床幔看到巫玄坐在窗边发愣。

    缙云乐意给巫玄时间,让他自己去想,去慢慢消化。

    有些事想一想,缓一缓就好了,攒够力气继续往下走,或许哪天就释然了。

    可若是一直停在原地,不断去回想,渐渐地就会被困在那里,永远想不明白,也走不出去。

    “还记得那日我让你不要在意世子之位吗?”缙云盯着床顶上的承尘,嗓子还有些喑哑:“我其实想告诉你,蛟龙失水只是一时,总有一日,你会离开这里,到你该去的地方。”

    巫玄转过头,看向垂落着的床幔。

    缙云缓了一口气:“巫玄,这天下很大,还有许多地方等着你去,许多人等着你见。你不是荆州的世子,也不是身负妖力的怪胎,你只是你。”

    “有朝一日,你会踏遍九州大地,看遍人世繁华,到那时,你再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巫玄静静地盯着床幔,没有回答。

    “好了,”缙云收回了认真的语气,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现在,给你一刻时间去吃饭,然后来给我换药。”

    “你受伤了?”巫玄皱起眉。

    “啧,吃你的饭去,”缙云道,“我可不想让一个十天没吃饭的孩子来给我换药,你那手一抖,疼的还是我。”

    巫玄只好在房间里扫视一圈,只见桌子上放着用符咒保温的饭菜,便立刻过去,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他迅速吃完一碗饭,又按照缙云的提示找到绷带和药,这才掀开床幔过去。

    缙云还侧身躺在床榻上,巫玄见他脸颊发红,整个人虚软地躺着,便抬手去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别说鸡蛋了,就是放只鸡也能烫熟了!

    缙云也知道自己发烧了,他脑子里一片混沌,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先换药。”

    巫玄迟疑片刻,还是掀开被子,将他衣服解开脱下,只见上身缠满了绷带。

    “天哪,怎么缠这么多绷带。”巫玄在心里想。

    他从小就受伤,深知伤口不能捂着,能把身上缠成这样的也不是一般人。

    巫玄把绷带一道道解开,只见缙云背后全是纵横交错的鞭伤。

    那鞭伤本就极深,几乎见骨,又不知道捂了有多久,伤口边缘都已经开始化脓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下来的。

    巫玄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道:“师父,伤口不能捂着的,会化脓。”

    缙云趴在床上,把脸闷在软枕里,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心想:“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小兔崽子。”

    缙云把巫玄抱回来后,巫玄就一直抓着他的衣袖不放,他一离开就睡得更加不安稳。

    后来缙云受了鞭刑,再靠近巫玄时,他不只是不安稳了,眉头紧蹙着,拼命地摇头,几乎是被梦魇着,随时能走火入魔。

    他这是受了刺激,一时闻不得血腥味。缙云没办法,只好用绷带把背上的伤口缠住,挡住了一身的血腥气才敢靠近。

    而巫玄果真就安静了下来,又攥着他的衣袖睡去了。

    巫玄哪晓得这些事,只是着急给他处理伤口,又在心里想,他一个人在谪仙楼这么久,每次生病受伤都是怎么挺过来的。

    巫玄处理伤口很快,但手上动作放得很轻,缙云本就发着高烧,迷迷糊糊间觉得好像是一个姑娘在用温软柔荑给他上药,不知不觉就又睡去了。

    巫玄给他上好药后又去翻箱倒柜,他在架子上找到两包药,将其中一包打开看了,只见里面全是他不认识的药材,凑近闻了,和缙云身上的苦药味一模一样,就是浓郁得很,呛得人难受。

    巫玄一边打开另一包药,一边想:“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才要吃那些药?”

    另一包药比较常规,巫玄打开后依稀能看出是治疗创伤的,便到走廊外倒进药炉里煎了。

    都说缙云仙是九州之中唯一可以称之为仙的,是天子的座上宾。

    可是什么样的神仙,才会数百名住在这清苦的高楼上,常年吃着奇怪的药?

    他身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巫玄想,或许他该重新审视缙云和天子之间的关系。

    药炉逐渐沸腾起来,巫玄将药汁倒出,端给缙云。

    缙云还在床上趴着,迷迷糊糊地昏睡着。

    “师父,起来把药喝了。”

    巫玄叫他,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并无反应。

    巫玄想抬手推他,看到他裸露的肩膀时又觉得不合适,便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把药喝了再睡。”

    “……嗯。”缙云勉强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又睡过去了。

    巫玄唤不醒他,只好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伸手去揽他的腰。

    皮肤接触的一瞬间,巫玄心头生出一股酥麻的感觉来——他的皮肤很烫,腰很细,仿佛两只手就能拢过来。

    巫玄将他翻过身,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去够放在一旁的药。

    缙云虽然被巫玄抱着,可两个人隔了很远,他虽烧得迷迷糊糊,也能觉得不自在,便自作主张地调了调姿势。

    滚烫的额头陡然触碰到脆弱敏感的脖颈,巫玄呼吸一滞,险些将药碗打翻在地。

    侧颈和手心都是滚烫的,烧着他的皮肤,让他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他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了。

    巫玄够了一旁的衣服垫在两人中间,折腾了一番才给缙云喂药。

    ……可真能够折腾的,缙云咽下那苦涩的药汁,迷迷糊糊中还不忘吐槽巫玄。

    好不容易将一碗药喂下,巫玄刚松了口气就听到了沉稳中带了些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天权带着怨气的说话声:“还起不起得来,用不用我给你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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