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披着人皮的恶鬼
人人生而不等,有人生来王权富贵,便有人一出生就要为一口吃的四处奔走。
王侯公卿、商贾富甲,从出生那一刻,便站在了半山腰。而贫寒子弟,抬起头一瞻那条朝天蜿蜒的山路,然后十年寒窗,经年百战……哪怕他们足够幸运,拼尽了全力,也只能爬到他们的起始点。
那些一出生便站在他们头顶的人,一路闲庭漫步遥遥领先,在山顶俯视他们。看着他们在这条漫长的登山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熬着。有人看到顺眼的,会放下绳子拉一把。也会有人往下抛金银珠宝、棍棒乱石,将他们从登山路上砸下去。
而在这群登山的人中,武将显然要比文人好些。
文官升职,熬得是文学资历,看朝堂上那一群耍嘴皮子的人全是老头子便知道。而武官则不同,只要敢闯敢拼,稍有头脑,一场战役便可扬名边关,升阶进级。能抓住机会的,几年间便能升上参将的职位,若遇名将提拔,则能登朝首见天子。
前提是,边关有战可打。
如果,列罗军节节败退,被打怕了,投降了,他们去哪里立军功?那些靠着一腔奋勇换来军饷养活家人的将士,又将何去何从?
杨素安将那一纸镇魂烙印递到凤白梅面前,她便想到了,可她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她盼着一路南下时,能有人告诉她不同的答案,告诉她十三年前落魂关的惨案,镇魂儿郎并无叛徒。
随便哪个人都好,哪怕是个垂髫孩童,她也能借坡下驴,将深埋心底的惶恐与不安一并粉碎,就此再不去想。
可眼下,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神情平淡,语调温和,一字一句狠狠敲击着她的心脏,引起山崩地裂,将她埋藏起来的秘密尽数掀了起来。
“那些帮助血衣门运送原料的,有人为了功名,有人为了钱财,也有人为了凤家。”灰衣长发的男人说到这里,自己都笑了:“凤家身为镇魂主帅,肩担守国责任。他们通敌叛国,却为凤家,将军是否觉得很可笑?”
凤白梅不觉得可笑。
当边关再无战争,镇魂儿郎便无用武之地,那么身为镇魂主帅的凤家,又该何去何从呢?
十三年前,先帝连下十二道金令,勒令凤帅停战修好,便是怕凤家这一战胜了,在军中声望过重,尾大不掉。如果凤家平了落魂关之乱,二十万镇魂军振臂一呼,大夏江山也要颤一颤。
“时隔十三年,你们把这桩旧案翻出来的目的,又是什么?”不知何时,整个鬼街寂静一片,凤白梅低沉缓慢的声音,格外清晰:“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觉得,两万镇魂军的性命,不足以弥补你们失去的建功立业、发财致富的机会?”
灰衣男人手上动作彻底停了下来,呆呆地看了眼前的雕像半晌,才将目光转向了凤白梅。
经过精心的乔装打扮,早已看不见镇魂将军原来的样貌,但她不知何时已经将背挺直,无神的双眸定出了一弯的寒芒。
“如果当年不是凤承策不尊号令,执意前去刺杀义达,导致列罗军卷土重来,那两万……”
灰衣男人看着递到鼻根前的红木拐杖,掐断了话音,视线一路往上递,接触到那双凤眼里的寒刺,他的神态反倒是愈发轻松下来。
“将军无须如此气愤。”他抬起拢在袖中的‘手’,别开了红木杖,衣袖往上一拉,将那只‘手’竖在凤白梅眼下:“当年,我并未参与偷运原料一事,只是知道了,没有上报罢了。这只手,是在刺杀义达时,被凤承策生生斩断的。”
十三年,凤白梅第一次离十三年前的落魂关那么近,离双亲和兄长的死亡那么近。
关于兄长千里奔袭追杀义达之事,史书铭刻,也仅仅是一句不尊号令,隆庆皇帝那一纸手书,也并未提及。她不止一次旁敲侧击追问军中老将,得到的答案皆是:不清楚。
没人知道落魂关破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无人知晓落魂关外千里之遥的漫漫黄沙中,又发生了什么?
两万将士同日死的结果,是敌军铁骑长驱直入,直逼水乡江南。他们以凤帅夫妇及少将军的尸首逼开了珠城,两年后,宣威将军武德忠率军将列罗赶出落魂关时,关口衰草连天,白骨遍野。那两万镇魂儿郎,早已音容难辨,只能拾骨立塚,碑上无名。
“到底,发生了什么?”再是隐忍内敛的人,终有无法克制之时。凤白梅的声音喑哑颤抖,眸中水雾氤氲:“那一夜,落魂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兄长在千里之外的列罗大营,又发生了什么?”
十三年,深埋心底十三年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
整个鬼街,被她诘问的鸦雀无声。
灰衣男人抬头看着她,平和温暖的眸子里,终于也析出了一丝苍凉来,更多的,是惋惜。
“为帅之人,最忌以身涉险。”他喟叹着:“凤承策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说!”力沉千钧的一个字出口,凤白梅已经欺身上前,戴着薄薄手套的十指仍旧灵活,数枚银针插入了男人的脖颈,血珠子顺着银针滴在灰衣上,晕开一片。
男人却仍是一派古井无波:“落魂关破,便是断了血衣门的财路,也为东窗事发埋下了伏笔,成了血衣门被灭的导火索。那些侥幸逃脱的血衣门人,将灭门一事归咎凤家一身,这许多年来,他们一刻也没停止对凤家的报复。只不过,你在军营之中,天机阁也将凤家人保护的死死的,他们没机会下手罢了。凤白梅,你的战场,才刚刚开始,只有打赢了这场战,你才能知道当年的真相,知道人心,可以坏到什么程度。”
凤白梅没有机会去细想他话中的意思,因为在男人话音落下时,她已听到了身后破风声传来,只能放弃逼问男人,往旁边躲去。
就在她躲开的瞬间,一柄钢刀擦着灰衣男人的鬓发,稳稳的插入了男人正在雕刻的那樽雕像的脸上,将丰腴女子的头破成两半。
灰衣男人抬眼,看着出现了裂缝的雕像,眸底闪过了一丝苦笑。
凤白梅再无心情理会他,拎着那柄红木拐杖,出了铺子。
寂静无声的鬼街,站满了人。
有老人,有孩子,更多的,是女子……那个剥皮拆骨店铺掌柜、那个被拴在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女子……熙熙攘攘,一眼望去,只是人头,以及刀剑折射出的寒芒。
他们都看着眼前的精瘦小老头,恨不能生啖其肉,活饮其血,剥皮拆骨……不,哪怕如此,亦不能令他们眼中的恨意锐减半分。
凤白梅的视线一一扫了过去,明亮入昼的鬼街、饱含憎恨的脸庞、淬满毒液的冷兵……这一切,让她想起了九年前那一片茫茫的戈壁滩,想起那个在她杀尽敌军后对她避如蛇蝎的小队长,想起那双眼里倒映着的自己,想起很久以后,小队长同她说的一句话。
“那时的你,就像是披着人皮的恶鬼,挣脱束缚从地狱归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此后,长达九年的战场生涯,她便真就将自己当了恶鬼,将人类情感刨坑埋葬,偶尔夜深人静对着漫天星子,才拉扯出双亲与兄长的音容,让自己做一会儿人。
她抬手,揭下那一头霜白的发,揭开脸上皱纹胡须,褪下那一层伪装的衣衫。白衣短打,长发飘散,纵然手中仅一柄红木杖,那向两侧咧到了极致的薄唇,亦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态度。
她眼中,是热血澎湃的笑:“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上!”
一声令下,短兵相接,一场腥风血雨,在地下数丈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开启。
流民窟那一道矮小逼仄的铁门前,兵马司的脚步被阻于此。
老人将蓬乱的发收拾干净了,显得很稀疏,用一根破烂的布条绑在脑后,浅短的像孩童总角。身上仍是破烂褂子,露出瘦劲的臂膀与小腿,端然坐在瘸了一条腿的条凳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小何大人今日不仅着官袍戴官帽,还在腰侧配了一把镶金嵌玉的横刀,面上亦是一派沉着冷静,嗓音也不像往常那般尖锐,低沉沙哑,比对面上了年岁的吴三爷还要沧桑。
“本官怀疑,有逃犯藏身流民窟,需要进去搜查,还请吴三爷配合。”何远一手搭在横刀刀柄上,一手叉腰,气势十足:“否则,等朝廷的剿灭文书一到,只怕整个流民窟的人,都难以幸免。”
他对面的老人,正龇牙咧嘴地剔牙,好一会儿,才道:“把逃犯画像拿来,我自给你把人逮出,用不着你们进去闹得鸡飞狗跳。”
何远无语,看向身旁白衣蒙面的人,以眼神询问他该如何?
那人,正是天机阁主,寒铁衣。
略略思索片刻,寒铁衣快速说道:“没时间在此浪费,你上去缠住这老头,我进去。”
何远满脸沉着顿时裂开:“本官不会打架。”
寒铁衣低眉看他腰间佩刀,何远解释:“这玩意我挂在腰上都嫌沉,纯属撑场面所用。”
寒铁衣凝眉,暗道不好办。天机阁弟子被他安排守其他出口,这流民窟的入口,是最近的。若是旁人守门,或可亮出天机阁阁主的身份,可偏偏,是这个吴三爷!
他正想着,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个高昂的声音:“常听闻葬剑山庄的流云剑法甚是了得,入云锏特来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