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3 赤霜升龙
初梅初冰,初红初霜,江天夜雪霁,千年灯火尚远,杯酒释寂。
有女曦曦,白衣离离,凝眉暗无涯,愿千岁换骄锋,可为何事?——赤霜诗人河上满《逢人》
——
古陵像块儿石头一样戳在那儿,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护卫们大概也是自视甚高,觉得没理由跟一个普通人动手,问了几句毫无后续,便撤回来,围在我身边。
“你们要问我?我告诉你们!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气呼呼地拧眉瞪视。
他们也不恼,只是哈哈哈地干笑几声,就把目光放在了小禾身上。
我一把把小禾拽到我身后,当时我也不知道我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
“她也什么都不知道,等我父亲回来,一切都会明了!”
我看向沉默不动的古陵,心里忽然就一片镇定,我相信他最终一定可以留下来的。
哪怕他只是个饭都吃不上的乞丐一般的普通人。
但他是星星。
父亲说过,只有超凡脱俗的灵师,才能拥有飞翔的力量,可也仅仅是飞翔,他们强大的武力可以保证永远不落地,但无法保证真能承受住高天上的毫无生气枯寂孤独,即便有他人相伴,也终究会无聊的吧?毕竟,天空那么空!
所以他们也不能真正的离开碧荒大地。
可星星却可以一直在天空中闪耀。
一直吗……不对!
我突然一阵惊疑不定——可星星也落下来了!
就很懊恼。
可怎么办呀?父亲会接纳一个吃不起饭被赶下凡间的星星吗?
——
好像有一年那么漫长,我从未如此痛恨等待。
父亲终于回来了,骑乘着他那头漂亮健壮又高大黑色铁鹿,身后跟着黎堂。
我一步迈过那瞬间消失的灵力阻隔,冲向他。
我要对父亲说些什么,为我的星星。
可说什么呢?说什么才会让父亲接受他呢?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可我知道,我得站在他前面,迎接父亲的疑惑甚至责备。
不比我身体还细多少的他的小腿挡在了我身前。
他高大身躯的投影把我笼罩了。
我抬头,却看到他的背影,他什么时候转身的?
“然然,我说了,你父亲会接纳我的,你什么都不必说,看着就好了。”
这一刻,在我眼中的他,似乎没了一身脏污,好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无畏无惧,可以挡下所有冲击,可以消除一切阻碍,可以完成一切任务。
“嗯。”我应道,“那你好好跟我父亲说哦。”
“当然,你先离远一点。”
我便顺从地后退。
护卫们越过我,重新把他围住,然后露出一方足够我父亲与他交谈的空地,站定,像刚才的古陵一样,神情冷凝,一语不发。
哼,这帮人倒是聪明!我暗自咒骂着他们的油滑。
而透过稀疏的缝隙,我看到最先走到他身前的,不是父亲,而是黎堂。
黎堂几乎每时每刻都要跟在父亲身边的。
黎堂是个很强的人啊,父亲说过的,以他的实力,应该是可以去做一名尊贵的空寂卫的,只是为了报答当年父亲对他的知遇之恩,才至今没有离去。
虽然我十分相信古陵,可我看到黎堂腰中未出鞘的长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担忧。
“你,是寺然的父亲吗?”他问。
我看不到他的脸色,却听得到他水波不兴的声音,微微安心。
“不是——你是何人?又来此何为?”
我看到黎堂的手按在剑柄上,整颗心又提了起来。
“你与我,不对等,我要与她的父亲聊聊。”
“一个普通人——”黎堂神色清冷,正待说什么。
却只闻一声低沉地轻斥。
“寂!”
我感觉到一阵强大却凝实的灵力波动于古陵周身散发,瞬间弥漫,好似整个空间都滞重臃肿起来,我看到他身上缭绕着红色的雾气,没来由地想起了他眼中那道幻觉般的红光。
黎堂等一众护卫们忽然就摔倒外地,激起一阵甲胄撞地的哐当声音,一个个挣扎着,狼狈不堪,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好像被千万钧的山压着一般。
很快,他们都不动弹了,惊恐地看着古陵。
只有黎堂还算镇定,却也是一脸凝重,他握紧剑柄想要拔剑,可他那柄据说是重岳威武阁铸造的融灵之剑却好像凝固在了鞘中,怎么也拔不出来。
“你,你不是普通人……阁下来此……”黎堂还要说些什么,可他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说了,你和我不对等。”古陵抬腿,从黎堂的身上迈过。
黎堂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法作为,很快,他就面如死灰,伏下脸去,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奋力蜷缩,终成了一截枯木模样。
所有的护卫都沉寂了,再不敢看古陵。
我知道,从来骄傲的护卫长和护卫们的尊严,被古陵彻底粉碎了。
我忽然有点儿于心不忍,但又窃喜于星星的莫名强大。
看到这一幕的父亲一脸铁青,终于跳下铁鹿,迎着古陵走了上来。
“不知阁下何人?”父亲沉声问道,“这般动手,可知此地何处?”
古陵对着父亲拱手,“不要如此紧张,我名古陵,未请教,你——嗯,大人姓名?”
“在下寺律,乃现任听潮——”
古陵挥手打断了父亲,“有名字就够了,其他的乱七八糟的虚衔儿在我这儿也没用,我们聊点儿有意义的。”
这时候,父亲看了看我,他一定是发觉到了什么。
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好像确实做了什么错事吧。
可这坏事跟留下星星比起来,微不足道。
“你们这些官宦之人,的确是玲珑心思,不必看她,让我与你单独谈谈。”
——
后来我问古陵,你当时到底对我父亲说了什么啊?
古陵对我说:我是天上谪仙,下凡收徒,这不就找到你了吗?然后你父亲就特别高兴啊,很痛快就答应了我,让我留下来了。
你真的是仙人吗?我问。
当然!他一边大吃特吃,一边回答。
后来随着年龄慢慢长大,学习了学究们传授的必要知识,再加上古陵毫不掩饰的承认,我终于知道,古陵哪里是什么星星,他更不是什么谪仙!
他是一个升龙境灵师,世人眼中超凡脱俗的修行圣者。
虽然他常常纠正说:错了,我不是升龙境,我是顶尖的升龙境,这世上九成九的升龙,在我面前,都得趴着,就像白云见了鹰!
可依旧是个人啊。
不过得知这些的我,对他居然没有产生一丁点儿的失望,反而更觉得和他的距离近了好多。
他要真是仙人,怎么会和我一个小孩子玩儿呢?
我又问他:那为什么你却一直暴露着生灵本源?他们都以为你是普通人呢,为什么不用灵力掩饰本源,再藏去灵力,这样他们就不敢小看你了啊。
他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些灵师,最喜欢干的就是只隐灵力,不匿本源,装成普通人,才是最好的隐匿啊……不过话说回来,我现在的确就是个普通人,谪仙谪仙,仙人贬黜,自然就成了普通人了啊。
你还说自己仙人啊!好好好,你是仙人好了吧?可为什么那天你那么厉害?
我一个月,有半个时辰恢复战力。
那你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呢?
他感叹道:因为天上不止我一个仙人啊,我和另一个仙人打赌,赌输了,然后愿赌服输,封了灵源,来人间做二十年普通人,唉!要知道,我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啊,没了一身修为之后,要不是遇到你,我可能真的要饿死了,史上第一个被饿死的升龙境……
他封了你的灵源?还是你自己封的?我问。
我自己。
哇!我立刻就欢呼雀跃,那是不是说,你随时可以解除封禁?
嗯,是的,但我和他的约定,是每个月只有半个时辰解禁,可一个普通人,几天不吃饭,就要饿死了,我也不例外。
那你偷偷解禁不行吗?
不行!我会被他笑话死的,哪怕他不知道,我也会自己鄙视我自己,输了就要认!
古陵说得义正言辞,然而下一刻他就很粗野地大声嚷嚷着:吃完了!还没吃饱!饭呢?没看见空了吗?
包括小禾在内一直在远处待令的侍女们便赶忙跑过来,收拾掉他面前大石桌上小山一样盘子碟子,然后又风风火火给他再度摆好一桌吃喝,生怕怠慢。
他还如来时那般,一身的破破烂烂,只穿着他那半截破甲,可他却是我家最尊贵的人物,每天父亲都对他恭恭敬敬。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打赌呢?居然要让你做二十年普通人!我继续问。
唉!往事不堪回首,不说了不说了——啊,真香!他露出一脸沉痛之色,手上却不停,吧唧着嘴吃得不亦乐乎。
这些事他只跟我说,这是他的秘密,也是我的,更是别人不稀罕的。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如果有人要对他做不好的事情呢?
便又担心:一个月只有一次恢复战力,还只有半个时辰,太少了……
他说:我很认真地告诉你,据我估计,即便我不动用灵力,整个重岳能破开我这副躯体的灵师,也不超过两个,再说了,重岳应该没人认识我。
万一呢?一个月内,万一这样的人跟你打架,骗你解封又跑掉,然后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呢?那你岂不是要坏?我问。
他想了想,说:这样的情况可能性太低,就算真的出现了,到时候再说吧。
真狡猾!那,那万一有人欺负我呢?万一我父亲和黎堂也不够实力帮我呢?你也只能打跑那样的人一次啊!第二次我岂不是要坏?我又问。
他愣住了。
好一会儿过后,他表情激动,明显是急了:那就不管了!一直解封到把那人杀了得了!
童年的我跑到他身旁,踮起脚尖,可还是远远够不着他的肩膀,我就大力拍着他的手背,笑:没白养你!
——
后来,在父亲的大力支持下,古陵只身一人带我来到了怪石。
他教导我武学与道则,也常常给我讲好多故事,不过更多的时候,他都在自我吹捧。
听说我们重岳有个苏姓年轻人,也很年轻,跟我差也差不出十岁去,可人家现在已经是空寂卫啦!他和这次竞山锋的参与者们,拉开了巨大的距离,在碧荒,他这样的天才,也是很罕见了吧?我想象着那是怎样遥不可及的天才,问他。
罕见什么?多了去了!据我所知,进境最快的,不到二十岁就能到达升龙境,世界中心帝国有这样的,永夜帝国有这样的,咆哮帝国也有这样的,创造帝国还是有这样的,重岳不过出了个区区三境空寂卫,算什么?再说了,进境快也不代表最终成就,也许他这辈子也就三境了,很多年轻时惊才绝艳的少年,都不一定能成功升龙,世上鉴灵术,最高也只能鉴定有无灵潜和当下境界程度,但灵源的最终强度,却没办法提前得知,充其量估算罢了,只能在灵师停止灵源进境的那一刻,才能定论——当然,前些日子的剑声道缘是个例外,竟然硬生生把灵师的灵源给拔高了一截,那一定是神明的手笔!
我们不谈天赋,也不谈灵源,更不谈神明,我们谈你——你呢?你怎么样?你又是哪个国家的?
哈哈哈!鄙人不才,八岁化界披金,九岁三境浪荡,十一岁四境混成,十六岁五境升龙!至于我的故乡,在碧荒的最东北角,距离这里很远,叫做赤霜,只是个很小的梁级劣国,那里气候偏冷,每个清晨,天地风物,都会蒙上一层赤红色的霜,故而得名。
哇!我就特别惊讶。
哈哈哈!震惊到了吧?区区一个梁级劣国,居然出了一个十六岁升龙境,哎!古往今来一万三千载,整个碧荒都没几个这样的例子!
不是不是!我是说——红色的霜哎!
这下换古陵稍微愕然,继而又是大笑。
那时候我小,对修行也不上心,后来我想起这件事,才深深震撼于古陵的强大——如果他说的是真的的话。
红霜啊,我早看习惯了,等将来我彻底破封,带你去看!我们那个地方啊,小是小了点儿,可出了很有名的大诗人呢!就是那个谁……啊,我忘了,也无所谓了,反正说了你也不知道,对了!他有句写赤霜的诗怎么说的来着?嗯,三百年前我还记着来着……真是年纪大了,嗯……我想想……
好的!那就这说定了!不过……还要好久啊……我算算还剩几年……
——
古陵算是我的师父,可我从不叫他师父。
古陵!我忽然大声叫他。
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他慌忙直起身子,向我看过来:怎么?怎么了?
没事!你接着睡吧!我看着他那副终年不变的邋遢模样,笑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