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
宁娇娇终究还是离开了。
就在她回到九重天,出现在自己寝宫的下一秒,白衣仙人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宁娇娇僵直着身体没有动,仍由离渊抬手,为她拭去了肩上尚未消融的雪。
“你若再不回来。”他说,“我就要去将那座山削平了。”
声音清清冷冷,语气也放得极淡,唇边带着笑,轻巧地好似不过是随口提及了什么日常小事。
然而宁娇娇对上离渊黝黑的瞳孔,深知这绝不是一个玩笑。
但这又何其荒谬?分明前一刻还见他与佳人携手同游,现在又能对自己做出这幅执念颇深的模样。
宁娇娇想笑,于是她便笑了。
既不像往日里那样干净澄澈的笑,也不似凡间初遇时少女的害羞内敛,而是毫不掩饰地大笑,直将眼泪都笑了出来。
她不无嘲讽道:“好端端的,帝君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离渊拧眉,来不及分辨出心中涌起的异样究竟为何,就见宁娇娇直接绕开自己回到内殿,径直朝着内殿走去。
离渊眸色一暗,伸手相拦,先是扣住了她的手腕,见宁娇娇并不阻止,离渊顿了顿,终是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如以往的很多次那样。
“总爱生气。”离渊挽起唇角,轻声哄她,“是不是看到我和旁人出去吃醋了?也不问问我缘由么?”
他以往宁娇娇会生气——甚至做好了她委屈落泪的准备,可离渊完全没想到,宁娇娇毫无反应,整个人如同一个木偶般立在他怀中。
离渊垂眸,没看见她的眼,心中莫名没来由得一空:“为何不说话?”
“我还能说些什么?”
宁娇娇仰起头,从来干净的眼中染上了幽深的影子,却没有看向离渊。
她开口时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讥诮,毫不掩饰,听得一旁的仙侍们瑟瑟发抖,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
“帝君大人算无遗策,冠绝三界,将我这般蠢笨无脑的小花仙玩弄于股掌之中——”
“宁娇娇。”离渊松快环在她腰间的手,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他极少这般叫她姓名,宁娇娇顿住,终是看向了面前白衣仙人。
实际上,离渊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忽然叫她姓名,只是在听宁娇娇那般说自己的时候,五脏六腑都似被人置于烈火,发出沉闷的疼痛,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打断。
尽管这样的情绪很短暂,但离渊还是感受到了。
这样激烈的情绪,通常会直接由那边吸收,离渊不想增强他的力量,因而总是将自己的情绪掌控得十分完美,维持在那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唯独面对宁娇娇。
唯独是她。
离渊眼神微动,失去了情绪的他不知道这算什么,但他明白,自己要好好保护宁娇娇,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
等此间事了,他的神魂完整,或许便能够分辨一二。
宁娇娇等了半天不见他继续,逐渐有些厌烦。
不止是对离渊,更多是对自己。
她抑制着心中的悲苦,面上仍是嘲讽:“既然帝君说不出话,那边有我来问,劳烦帝君回答一二。”
离渊对她总是宽容,此时倒也同意,微微颔首:“可。”
“好。”宁娇娇问,“当日在仙临灯会,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仲献玉’……现在,你回答我。”
“帝君大人,这真的是你名字吗?”
离渊被称呼一刺,顿了顿,才道:“不是。”
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扣在宁娇娇腕上的手,好似只要稍微一松,自己的小花仙也会如凡间的雪一样从指缝间逃走。
即便心中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可宁娇娇仍是心中一痛。
原来她曾以为的属于两个人的独一无二,全都是她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多可笑啊,宁娇娇想,自己竟然因为那几声‘好命’的夸赞,沉溺在旁人艳羡之声中,便真的相信九重天上高不可攀的帝君会独独为她垂眸。
若是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这世上竟会有如此荒诞愚笨之人。
“那故渊呢?”宁娇娇冷静地问,“我听她叫你故渊,这名字是你的吗?”
“……是我们曾经下凡游历时所取。”
离渊抬眸,平静地看了眼宁娇娇:“两者没有什么不同,仲献玉也是我的名字。”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然是他随口一提的名字,但好歹也用了人间一夜。
对于高高在上的离渊帝君来说,这算不上敷衍,甚至算不上欺骗。
可即便他不说,宁娇娇也知道。
她后退了一步,喃喃道:“……因为池鱼思故渊,对吗?”
离渊搭在宁娇娇腕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知道宁娇娇为何会如此反常了。
“虞央、虞央……池鱼思故渊。”宁娇娇笑得讽刺,“真是好名字。”
离渊不解她为何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声音冷然,却仍开口解释:“这只是个玩笑。”
宁娇娇摇头,再没有开口。
比起这个,离渊想起了另外的事,脸色不自觉地冷凝了几分:“我与你说过,禹黎不是什么好人。”
“是啊,他不是好人。”宁娇娇抬眸,骤然甩开了离渊的手,“那帝君大人呢?您有是什么好人?”
“用我的躯壳去温养虞央的魂魄,离渊,你明知道——”
“……明知道我为了修炼,为了能多点修为……”
起先还气势汹汹,可宁娇娇越说越轻,声音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
她为了提升修为,为了能让自己变得更好,那般努力地想要追赶上他的脚步,那么努力地想要显得自己能够配得上他。
原来只是一场笑话啊。
宁娇娇看着面前白衣仙君。
他是九重天上的帝君,是无数修道者心中朝圣的‘天’,甚至能和天道有所感应。
不染尘埃,绝世出尘。
总有些人天生便该高高在上的。
如同天上月,可望而不可及,挥挥手都生怕惊扰亵渎。
宁娇娇看着看着,又笑了起来。
这一次,笑她自己竟妄想让天动情。
果然是资质平庸,又实在是太过痴笨。
离渊见宁娇娇笑着笑着,眼眸中明亮的光亮却渐渐消了,心中没来由地闪过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分明是这般善于布局、算计人心的帝君大人,此时竟然有几分难言的慌乱。
离渊知道宁娇娇似乎很不快乐,却并不明白宁娇娇在伤心些什么。
正如他也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们对立而站,无形的界限横在两人中间,好似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离渊不喜欢这样。
他看不清小花仙的神情了。
“你的修为不会有事。”离渊想了想,努力在脸上勾起了一抹浅笑,浅淡温润,一如初见。
在对上宁娇娇的眼神后,有那么一瞬间,离渊甚至想,如果自己也能反向从那个分|身身上汲取些情绪就好了。
只需要一点、一点的情绪,让他能够读懂宁娇娇此刻的神情。
又或者,倘若是禹黎在……
从来厌恶‘禹黎’的离渊不得不承认,倘若此时此刻是禹黎在场,他绝对会有很多话说,绝不至于像自己一样沉寂。
在这方面,他远比自己强得多。
最终,离渊绷紧了下颌,错开了视线。
“有我之前令鴏常炼制的丹药在,不会有事的。”
有那么一瞬间,宁娇娇觉得自己的灵魂好似脱离了躯壳,浮在上空,她再也不必感受到一切的悲苦,仅仅是作为旁观者俯视着下面的闹剧。
“离渊。”宁娇娇轻声叫了声他的名字,“我只是个替身——只是虞央的代替品,是吗?”
离渊想也不想,决然道:“自然不是。”
他不喜欢小花仙这么说自己,简简单单一个‘替身’,好似就要将两人的过往贬低进尘埃,一文不值。
随着禹黎实力的增强,离渊越来越无法感知到自己的情绪,可他在这一刻却莫名觉得自己好似要失去些什么了。
离渊想,宁娇娇最喜欢看他笑,于是他弯起了眼,长睫倏动,顷刻间便将眉目间霜雪悉数化为雪水。
温柔纵容得好似她那个“唯独”。
宁娇娇也看着他笑,“最后一个问题。”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如若当时在凡间初遇时,虞央的那一魄不在我身上。”
“换成任何一人——无论是凡间贩夫走卒,还是山林中的妖族精怪,甚至也许是个魔物……”
宁娇娇越说越觉得荒诞,明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唇畔的笑意也满是自嘲与讥讽,偏偏眼中还有那一丝掩饰不住的期待。
就是这一丝期待,注定她一败涂地。
“——是不是任何一人,只要身上有虞央的魂魄,你都会将他带回来?”
满室寂静,这一次,离渊没有立即回答。
这亦是答案。
宁娇娇努力想要扬起唇角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乎,维持摇摇欲坠的体面,却第一次失败了。
在破开了这重重迷雾后,她竟是连‘替身’都算不上。
恍然间,宁娇娇又想起自己初上九重天时,总有人在背后带着艳羡,含着妒意地说她“好命”。
原来,这就是她的好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