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留别
“常花之所以叫常花,正是以为它普普通通,十分寻常。”
宁娇娇看着面前如烟似雾的花海,雀跃地在其中旋转,又对离渊笑道:“不过我知道它为什么还有个别名啦!”
“别名?”
“对啊。”宁娇娇停下蹦蹦跳跳的样子,对着离渊笑嘻嘻道,“叫梦留别嘛!这么好看,如一场幻梦,倒是配得上‘梦留别’这个名字!”
乍一听见这个别称,离渊整个身体僵直,原本搭在常花上的手指骤然紧缩,硬生生将粉嫩的花瓣拽了下来。
“……梦留别。”他低声呢喃,如同要消散在花海中。
再次抬眸时,宁娇娇便发现离渊眼中再次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翻腾似怒海,喧嚣似深渊。
该是何等压抑又颠沛的情感,才能让离渊这样能笑着谈起父母往事的人,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呢?
宁娇娇下意识停住了看花的动作,直起身大着胆子问:“这名字有什么渊源吗?”
“梦留别。”离渊垂下眼眸,语气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一场好梦空去,留不住,徒增离别。”
指尖还残存着方才花瓣碾碎的汁液,无比冰凉。
“这么好听的名字,居然是这般伤感的含义。”宁娇娇无意识地感叹道,“也不知道当初取了这个名字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心境。”
“应该是失去了,很爱很爱的人吧?”
离渊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否认。
他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搭在花瓣上,轻柔地拂过。
风吹月落,星沉花海。
谁又知道这片花海下,曾埋着怎样的风月呢?
……
离渊送给宁娇娇的生辰贺礼,远不止一片花海。
“小阿元?!”
宁娇娇惊喜地看着出现在自己殿门口的人,快步上前,声音中是抑制不住的愉悦。
“你怎么到九重天上来了?!”
被叫做‘小阿元’的少年年纪不大,看上去比宁娇娇还小些,只有凡间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穿着一身银甲,稚嫩的脸上透着不外表不相符的英气,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
少年表情瞬间垮了下:“宁姐姐!别叫我小名!叫我念元!”
宁娇娇笑弯了眼,叫了声“念元”而后才想起有什么事情被她遗忘,轻咳一声,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成标准的客套假笑,看向了一旁的仙官:“这是……?”
“这位仙长与您有些渊源,故而帝君吩咐,将人带来给您见见。”领着念元来的仙官脸上挂着笑容,态度十分客气,“等您聊完,在下便再将念元仙长带去述职。”
宁娇娇点点头,脸上笑意不变,道了声“劳烦了”,便挥挥手让门口的小仙侍将人送了出门。
一转头,就见念元满脸崇拜地看着她。
“宁姐姐,你刚才那笑容——”念元竖起拇指,“一个字‘绝’!太绝了!”
宁娇娇好笑道:“怎么就绝了?”
念元思考了几秒,形容道:“有点像狐狸阿姐当年面对白头山的那只鸟时露出的表情。”小家伙单手抵在下巴上,状似思考,“唔,就……真的像是那些老狐狸了!”
宁娇娇翻了个白眼,反手一个巴掌拍在了他的头上。
念元捂着脑袋‘嘿嘿’的傻笑,心中却是放松了些。
刚才的宁娇娇太有气势,面对仙官时一问一答,不卑不亢,举止妥帖至极。大概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印在念元眼中,却让他愈发不安。
本来突然来到九重天上,就已经让这个没有接触过太多外界的小散仙心中惶恐了,好不容易遇见了熟人,还不等他放下心来,却发现原本熟悉的姐姐完全换了个模样。
刚才的宁娇娇在念元眼中,如水中花,清雅高洁,却又远得很,轻易不敢触碰,唯恐消散。
就像是九重天上的所有仙人一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幸好……幸好现在他熟悉的宁姐姐又回来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宁娇娇一边引着他往里面走,到了宫殿的后院中,一泓清水旁放着一张桃木桌,远处挂着星泉瀑布,如同银河倾斜,凌空而悬,瑰丽异常,美不胜收。
念元眨巴着眼睛,直白地夸赞道:“这里真好看!”
宁娇娇故意逗他:“比浮乌山林还要好看?”
念元果断回答:“那还是浮乌山林好看——不、不是说宁姐姐这里不好看,只是浮乌山林是不一样的。”
念元放下了手中常花形状的糕点,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道:“浮乌山林的风景,是顶顶好看的,在念元心里也是最好看的。”
宁娇娇垂下眼眸:“我明白的。”
她也是这般认为的。
往日里尚且无知无觉,偶尔还会觉得浮乌山林不过是一亩三分地,哪里不得上外头的世界来得热闹繁华?
唯有分别,才晓得它的好来。
不过……
“念元,你不在山里修炼,怎么上了九重天?”
念元放下茶杯,诚实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之前本在山中玩耍,在小溪边看见有条小蛇受了伤——宁姐姐你是没看到,那伤口可吓人了,一直淌着血,哇,我都不知道蛇居然能流这么多血——哦对了,那小红蛇也吓人——说起来,我第一次看到还有蛇是红色的——而且她都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有力气用眼睛瞪我……”
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
往日在浮乌山林便是这样,念元分明修为最高、天资最好,却因为沉迷修行不通俗事,像是个小书呆,硬是被她压了辈分,管他们这些人叫起‘哥哥’‘姐姐’来。
那时的宁娇娇初来乍到,无法无天,对什么都不当回事,只觉得自己天资聪颖,隐隐约约还记得自己是个穿越者,自视甚高。
后来狐狸阿姐知道了这事,还把她和阿瑾臭骂了一顿。尤其是出了这个主意的宁娇娇,被罚在山崖底下思过十年,不许出山。
宁娇娇一开始不服气得很,直到狐狸阿姐将这事告诉她,宁娇娇才知道,在修道一途上,因果缘分极其重要,倘若硬是逼着旁人认下,怀恨在心,日后必有祸端。
幸好念元真的是个小呆子,知道了一切原委后,居然还觉得没什么不妥,反而很是高兴无亲无故的自己多了个姐姐,索性便认下了这层关系。
“……我只想着要帮她包扎,又不知道她原本是个女仙!”
宁娇娇走了会儿神,便听见念元委委屈屈地嘟囔着这话。
她心中咯噔一下,连忙问:“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没什么啊。”念元茫然地抬起头,似是不解宁娇娇忽然如此激动,“我就是帮她处理了一下伤口——那时候她还是蛇形,我又是第一次帮人处理伤口,还是这么吓人的……”
“停停停!”宁娇娇赶忙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所以你到底是做了什么?”
“我把她浑身上下都包起来了。”念元挠了挠脑袋,“呃,看起来有点像人间的蚕宝宝?其实我觉得挺可爱的……但她化形后非常生气,打了我一顿就走了。”
说到这儿,念元耷拉下脑袋,低落道:“兴许是真的有点丑吧。”
……何止是有点。
宁娇娇光凭自己的脑补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愤怒。
好好一条妖娆的美女蛇,硬生生被这傻小子包扎成了一条蚕宝宝,这是何等憋屈!
不过对方打人这一行径,也委实过分了些,好歹念元还是帮她处理了伤口。
可别是真的结了仇了。
宁娇娇不抱希望地追问:“你可有问过她的名字?”
出乎意料,念元先是摇了摇头,而后点了点头:“我没问过,但我知道她的名字。”
宁娇娇眨眨眼:“她主动说得?”
念元乖乖点头:“对。”想了想,他补充道,“是打完我之后,告诉了我名字,她才离开的。”
这可真是奇了,打完人还告诉对方名字,这是生怕对方不来寻仇?
还是说,根本是靠山太多,后台太硬,所以有恃无恐?
宁娇娇思忖着,嘴上顺着念元的话问道:“那她叫什么名字?”
念元眼睛一亮,语气雀跃:“她叫北芙!”
宁娇娇手一抖,差点把茶杯掀翻。
“我听人说她是九重天上的女将军,特别厉害,还是天外天圣君的门徒!”念元满目憧憬,又开始喋喋不休,“据说她现在在荒地领兵,我好像也要被派往荒地,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
宁娇娇:“……”
她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你,有没有,当着北芙的面,说她是一条蛇?”
“啊?”念元挠了挠脸,迟疑道,“这个,不能说吗?”
好。
很好。
堂堂北海龙族的帝姬被人说是条蛇。
念元没被对方打死,都要算北芙人美心善。
宁娇娇心累地挥了挥手,告诉了念元北芙是龙族帝姬,也不管对方能不能接受这么多信息,一股脑儿将所有需要的知识全部灌进了他的脑子里。
反正这家伙就是书呆子,过一会儿理清了思路,一定能接受的。
处在宫殿中的宁娇娇不知道,念元见到北芙后,两人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冷场,念元急着打破这可怕的氛围,看着北芙的红色铠甲,眼睛一亮。
北芙被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原本有些心软,难得反思自己之前是不是下手过重,就听念元感叹道——
“原来殿下不是红蛇,而是一条红龙,好厉害!”
北芙:……
我!看!你!是!在!找!死!
九重天上的日子如流云便逝去,很快就迎来了宁娇娇的生日宴。
意外的是,在生辰宴当天,宁娇娇收到的礼物,远比她预料之中的还要多。
除了离渊、念元、姻缘仙君、北芙这些熟悉的人外,鴏常、司丹仙君等人居然也托人送来了贺礼。
还有司管锦布的月茹仙子,甚至是往日与她不太对盘的一个女仙都派人送来了礼物。
宁娇娇摇摇头,挥去心中不知何时升起的阴霾,对着窗外的流云飞星发起呆来。
这些天,她脑子总有些混沌,隐隐约约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
不仅如此,宁娇娇最近还总是想起曾经的往事。
画面中有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有期末考结束后拉着朋友欢呼的雀跃,还有一群少女聚在一起,手里捧着个蛋糕似乎在给谁过生日,下一秒,大家又用手端起盘子里的奶油,闹作一团……
桩桩件件,那些宁娇娇曾以为再也想不起来的画面,愈发清晰。
北芙撩起月光珠帘就看见宁娇娇捧着茶杯,对着天空发呆,整个人傻愣愣的,与她那个书呆子弟弟有的一拼。
“晚上就是你的生辰宴了,倒时候有的你忙的。怎么不趁着现在出去玩玩,反而躲在这里发呆?”
北芙直接在宁娇娇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夺过她的茶杯,杯壁触碰到掌心,如同寒冰:“茶都冷了,你还打算怎么喝?”
一边说着话,北芙将宁娇娇的茶温好,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拿起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嘟囔道:“平日里照顾帝君倒是妥帖,怎么放到自己身上,连个茶也不晓得热……”
北芙想起什么,放下糕点:“对了,问你的话还没回呢!”她又问了一遍:“不止今日,怎么你这几天都不出去玩了?莫不是还在忙着修炼?”
她知道宁娇娇很在乎修为的事,但这种东西除去天资根骨外,委实要看机缘。
机缘未到,便是再努力,也是付之于东流。
“啊。”宁娇娇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终于回过神,“外面有些吵闹,而且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有些古怪,我不太想出去。”
北芙万万没想到宁娇娇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几秒,小心翼翼地开口:“你都知道了?”
宁娇娇拿起糕点的手一顿,并没有抬眸,只低低应了一声。
“啊,我就说,他们肯定瞒不过你。”北芙表情错乱了几秒,转而又镇定道,“不过娇娇你别担心,虞央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帝君愿意将你从凡间带回来,一定是喜欢你的。”
真正听见这个名字,宁娇娇心中所有的慌乱反倒定下。
“你能和我讲讲,虞央吗?”
她摩挲着杯壁,抬起头看着北芙,弯了弯嘴角。
笑容不似平常那样软萌无害,反倒多了些别的东西,让北芙一时间有些错认。
小花仙本就容貌不俗,又在九重天上呆了这么久,刚才那笑如同常花初绽,艳绝无双,摄人心魄。
实在相似。
北芙忽然想起了某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圣君,只是对方常年在天外天隐居,并不出门,又哪里会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凡间小花仙的亲戚呢?
那位深居简出,连她其实都记不清那位的容貌了。
比起旁的人,倒不如说宁娇娇与那位曾经的三界第一美人更相似些。
北芙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混乱,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反倒是看见了桌上常花状的糕点,似是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你本体是常花?”
宁娇娇点了点头。
北芙犹豫了下,终究狠了很心。
“虞央当年也很喜欢常花。”
“她曾与帝君一同在九重天观花,后来,帝君还为它们取了名字。”
说到这儿,北芙顿了顿,她脑子不好,实在记不清那些风花雪月的往事。
“叫、叫什么榴花——”
“梦留别。”
“对!就是梦留别!”北芙终于想起了名字,下意识露出了笑意,过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看向了对面出声的人。
原本带着笑意的宁娇娇再也没了笑,整个人如同刚从寒潭中起身,脸色白得吓人。
梦留别,梦留别。
一场好梦,经年留别。
北芙放下茶杯,慌了神:“喂!小花仙?娇娇,娇娇——你别吓我啊!”
“我没事。”
宁娇娇回过神努力扯出了一个笑意,却比哭还令人难受。
“北芙,你能再和我说说,关于虞央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