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禹黎
宁娇娇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迈得极稳,努力维持着或许并不存在的威仪,目不斜视,想让自己尽量体面些。
就在这时,一道跳脱活泼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
“宁仙子是要去往何处?”
宁娇娇一听这不正经的口气,便知是又是那不太正经的姻缘仙君。
姻缘仙君,顾名思义,就是掌管姻缘的神仙,也是人间俗称的月老。
据说他本来容貌极其俊秀风流,饶是在天宫也能排的上名号,可后来下凡历了次劫,不知为何,便开始以白发老人的容貌示人。
苍老的容貌和格外年轻跳脱的声音让不少神仙极其违和,又不敢对这个全天宫资历最老的仙君加以置喙,加上连帝君离渊也不去管他,众仙只能极力避免与姻缘仙君接触。
但这些神仙中,不包括宁娇娇。
心中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脚步也变得轻快,宁娇娇转身走向姻缘仙君,弯起眉眼:“姻缘仙君安好。”
“诶呀,和我还客气什么!都说了叫我缘邱就好。”一身火红的姻缘仙君摆摆手,看也没看同样打算给他行礼的北芙,只对这宁娇娇笑嘻嘻道,“怎么今天突然想通了打算出门逛逛了?”
九重天上,除了离渊外,姻缘仙君缘邱是对宁娇娇态度最友善的人。
“反正闷着也是没事,便想来找离渊——帝君,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下意识的,宁娇娇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狼狈。
缘邱敏锐地捕捉到了宁娇娇话语中微微的停顿,再看看对面的北芙,哪里还有什么想不到的。
“他呀,忙得很,毕竟是当了帝君的人,事情多得是。我之前有次为了见他,足足在外面等了三天三夜才让他想起我这号人来。”
一边说着,缘邱还抓了抓自己下巴上的白胡子,颇有一副过来者的派头。
宁娇娇知道这是缘邱在宽慰她,心中感激,对着面前一副老态的姻缘仙君笑了笑。
“缘邱小仙若是有事,就先去忙吧。”
缘邱最讨厌别人说自己老,哪怕他变出了一幅老人家的模样,仍是要旁人称他为“小仙”。
“嘛,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什么急事。”
缘邱果然开心起来,他收齐深沉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面前小花仙,索性调转脚步,走在了她的身侧。
“我们娇娇难得从住处出来一次,不想多逛逛?”
宁娇娇犹豫了一下,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
她出身浮乌山林,生长在九清长河,最是自由爱闹的天性,往日里闷在宫中,也不过是努力想要像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仙们靠拢。
可就在刚才,就在与北芙短短几秒的对话中,往日里虚假的幻梦忽然被人毫不留情的戳破,龟缩在象牙塔中的宁娇娇忽然了悟。
活泼是粗鲁,文静是怯懦,天真是愚蠢……无论自己做什么,她们都觉得是错的。
并非自己做错了,而是在她们眼中,自己的存在就是个荒诞的谬误。
“我想逛逛。”
一直沉默的小花仙忽然在正殿宫外停下脚步,侧首看向了身旁的缘邱。
“缘邱小仙,你知不知道这九重天上可有什么种着花的地方?”
“那可多了去了——不如你先说说,想看什么花?”
常花。
宁娇娇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毕竟是自己的本体,天然便带着一股亲近之意,可她张了张口,终究没吐出一个字。
常花之所以叫“常花”,就是因为它太过常见,虽然花茎脆弱,极容易因各种原因而死亡,同时又拥有极其强大的生命力。也许在它死时,一阵风吹过、几滴雨落下、亦或是身旁的孩童顺手拾起它扔到了别的地方——常花都能再次焕发生机。
原本宁娇娇爱极了这样的常花,也发自内心的为这样的特性骄傲。
但它太常见了、也太平庸了,在九重天上如此多的奇珍花卉中格格不入……亦如宁娇娇自己一样。
“不用特意看什么花。”宁娇娇答,“随意些,随意什么花都可以——哪怕不是花,只要风景好看——我就想去些没去过的地方。”
“害,那还不容易,我知道一个好地方,你保准喜欢!”
缘邱眼睛一亮,合掌大笑,兴冲冲地拉住宁娇娇上了他那被装饰的花里胡哨的仙舟。
分明神仙都可以缩地成寸,或是直接乘云飞行,偏偏缘邱就是要与众不同,他的仙舟又大又华丽,完全不似别的仙人那样清高素雅,一路上招摇过市,惹眼极了。
不多时,宁娇娇落在了一片星空之下。
与天宫的巍峨庄重不同,这里环境清幽,宁娇娇抬头望天,只觉得天色分外一片雾蓝,里头像是有涓涓细流,时不时的泛着波光。
不像是天空,倒像是一条河流。
缘邱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小花仙,你头顶上的,就是划分了天外天和九重天的月落河。”
宁娇娇瞪大双眼,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惊呼,有赶紧压低了声音:“——这就是月落河?!”
别说九重天上了,就连她当初在凡间,亦曾听说过月落河的大名。
有老树精说,清河一滴水,可抵他们这些精怪千年修行,还有虎妖说,若是有幸能从清河中捞出一件宝物——哪怕是一枚石子,也是比得过凡人千军万马的神器。
连狐狸阿姐,也曾对宁娇娇感叹过月落河的浩渺神秘。
“月落河啊,不仅有很多珍宝,还是天上最尊贵的帝君的本源呢。”那时狐狸阿姐抱着那时小小的宁娇娇,“传说中月落河遍地珍宝,同样的,也十分危险,听说啊,只有帝君进入其中,才能免除一切伤害。”
宁娇娇抬起头,头顶上的月落河仍是那般深邃,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让人看不真切。
河面泛着的波光,一丝一丝的漾在了宁娇娇的周身,偶尔有几缕划过了她的脸颊,浅淡如冰,偏又带着月色的柔光。
凉薄又温柔。
宁娇娇又想起了离渊。
“真漂亮。”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缕飘荡下来的月色,隐约间觉得自己掌心的皮肤都变成了透明的似的。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挑的地方!”缘邱得意洋洋地挑眉,手掌一翻,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壶酒。
“来来来!此景此情,不喝点酒怎么能行?”
宁娇娇知他是好意陪伴自己,也不拒绝,而是笑着从自己的玉镯里取出了那壶百花酿,同样对着缘邱扬眉。
“酒杯用你的,酒喝我的!”
这表情,总算有点刚入天宫时的洒脱活泼了。
缘邱大笑,半点不与宁娇娇客气,两人喝着酒,谈天说地,缘邱夸赞当年这月落河的清河星屑瑰丽非常,将脚下这片普普通通的九重天荒地都映衬的分外不同,竟是显出了几分高贵来。
“……别看这片荒地现在不起眼,当年在清河星屑下,那可是熠熠生辉,连我都以为这地方要再出一个圣君了!”缘邱咂咂嘴,放下酒杯,“可惜后来到底没出,要是出了,在九重天劫时,虞央也——”
缘邱忽然停顿了一下,轻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向了宁娇娇:“说起来,你知道什么是九重天劫吗?”
宁娇娇明知他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若是以前的她定是要问出个究竟,但在天宫后,单纯了一百多年的小花仙也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倒是不太清楚,快给我讲讲!”
……
两人说了会儿话,缘邱还有些事,先走一步。宁娇娇没和他一起,而是打算留下来逛逛。
她躺在荒地上,抬头望着那看似触手可及,却遥远到无法触碰的月落河,忽然觉得这月落河和离渊真是相似。
哪怕是人间灯会上的初遇,也如同幻梦一场,而那位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仲献玉终究只是一层虚伪的表象。
宁娇娇向来聪明,不然天资平平的她也不可能修炼至如今,然而许是刚才酒喝得有些多了,宁娇娇此刻不愿意深想。
她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没有用任何法器灵力,仅仅踏在荒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像是一缕找不到家的孤魂。
百花酿度数不算太高,宁娇娇刚才喝得多,在缘邱走后,将一壶酒都喝了个精光,这也导致她如今站在原地,茫然地看向周遭忽然昏暗下来的天色。
……这是哪里?
九重天上不都是光亮璀璨的吗?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花田里乱踩?”
就在宁娇娇茫然四顾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满含怒气的少年音,其中的不满和指责太过明显,宁娇娇被他吓得一抖,酒醒了一半。
她顺着声音回头,只见身后约三米处站着一个少年。
与天宫仙官们衣袂飘飘的仙气不同,少年内里是白衫,外面却罩着红衣,左肩上还有金甲暗纹,不过周遭太过昏暗,让人看不真切图案。
这一身装束不似高高在上的九重天仙人,到更像是人世间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宁娇娇晃了下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脚下已经萎靡不振的花儿,耷拉着的花朵和沾满了泥泞的花冠,让她十分感同身受,甚至身上隐隐作痛。
这下,酒全醒了。
“我错了!刚才喝了点酒,没注意到这是你的花圃,实在太抱歉了!”宁娇娇果断认错,蹲下身,“你这里——咦,你这是人间的花?”
少年被她干脆的道歉弄得一愣,随后又见她毫不在意地蹲下身摆弄那些不值钱的花儿,心情倒是好了一些。
这小花仙打扮的像是天宫的人,又看着面生,大概是被哪位神仙顺手带上来的吧。
他随意扫了宁娇娇一眼,哼了一声:“你管我这是哪里的花?反正都被你弄得活不成了。”
话虽如此,少年蹲下身时摆弄花草的动作却十分小心,寻常的花草在他的手中好似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
宁娇娇见此,对他更添上了几分好感。
“我来帮你。”
“不用!”少年一口回绝,斜了她一眼,“就你这低微的修为灵力能派上什么用场?别弄坏了我的花儿!”
俊美无比的脸庞配上神采飞扬的神情,让少年显得生机勃勃,分明四周昏暗,但好似周围都因他有了光亮。
宁娇娇被少年感染,神情放松,语气也变得活泼了几分。
“别小看我,我可是个小花仙。”
“小花仙?”少年眼睛一亮,“那正好!我这边还有些花儿最近不知怎么回事,花瓣都开始干枯了,你快帮我看看!”
“好啊,我叫宁娇娇,你叫什么?”
“禹黎,你叫我禹黎就好。”
少年神采飞扬,少女活泼跳脱,两人一人手捧鲜花,一人施以灵力,伴随着昏暗的天色与远处月落河的点点星光,气氛无比美好。
远远看去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这一幕被循着宁娇娇踪迹而来的帝君离渊,尽收眼底。
他分辨不清缘由,抬起手抚在心口处,微微蹙眉。
很奇怪,忽然觉得心里很闷。
并非是如利剑刺心那种快意的疼痛,而是如同刀斧击撞击般沉闷的钝痛。
光是这一幕,竟是引得清心寡欲了千年的离渊又起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