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个弟弟
曹芷柚走后,闲间一下恢复往日安静,日光掠过浅浅窗棂,攀上楠木平头案的边角,悄悄地翻卷起屋内浮尘。
段听闲独坐于案边,闭目沉思。
“主子,都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异样。”
吴起走进来,将鸟食罐和云纹纸重新放到了案上,说道,
“我不信这公主没看过我们的信,天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如今她大咧咧地跑来与主子说自己昨日去过云桂楼,又特地送了这两样东西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段听闲闻言并未说话,只是缓缓睁开双目,目中是微微流转的波光。须臾他将手伸向了那叠云纹纸翻了翻,抽出最底下那张,上头密密写了些字。
他看了起来。
吴起还在兀自琢磨。“昨日那接应的人说过云太子那头已将手探向了沧南,布了线人,虽然他们在沧南人单力薄,尚不敢轻举妄动,但太傅还是千万嘱咐了主子随时注意这里的异动,以防有人突然下手。”
“那公主······举动就甚是异常,且不论她和虞北有没有关系,她看了我们的信,不知后头会继续做什么,万一透露给有心人······主子您要小心呐!”
“哎,都怪我,当初就不该招惹这公主,让她有机会接近主子,如今她形迹可疑,怕是个麻烦。”
不管吴起说了多少句公主异常,段听闲都听得心不在焉,眼睛不曾离开过布满小字的云纹纸。此时,他抬眼揉了揉额角,睨了眼吴起,出声打断他:
“阿起,你何时也如此聒噪了?”
……
哪来的也?又哪来的聒噪?
吴起冤得很,张了张嘴,想不明白。他可是在担心主子的安危啊。
随后他看向段听闲单薄的双肩,又慢慢想通了。
主子一路从虞北的阴谋迫害中走过来,养成了极深沉的性子,倒一时让人忘却了他不过只是个堪堪长成的十六岁少年郎。
这年岁的人本该鲜衣怒马,肆意张扬,可主子却饱经风霜,处处受制,如今到了他乡,还得提防着千里之外哥哥的算计。
担下这么多,偶尔心乱一回实属正常,倒是自己别给主子徒增烦恼才是。
罢了罢了。吴起转身出去,将那公主暂时憋回了肚子。
祈珠宫内乱哄哄的,宫人来来回回地提着食盒。
曹芷柚将露白递上来的后宫请脉录随手搁在一旁,转头便嚼了一口青团子。
近来她送了不少虞北的东西去渐暖阁,贤王都收了下来。
她想也该是时候让他尝试着接纳沧南的东西。
正好目下离清明不过两日,她听云桂楼的掌柜说过,虞北过清明吃得甚是粗犷,不过几个水煮鸡蛋便算吃过了清明,于是她吩咐宫人替她准备好青团子,她要选最地道最美味的沧南青团子给贤王尝一尝,让他晓得清明也可过得有滋有味。
“嗯···这个实在不错,冰冰凉凉的,甚是好吃。”曹芷柚摇晃着脑袋,眯了眯眼,将嘴里的半口青团子吞下,道,“就用它吧,快去备一食盒。”
不多时,膳房送来了一个崭新的食盒,与曹芷柚简单说了说里头青团子的做法,还说青团子不经放,久了便会变味。
曹芷柚一听顾不得收拾自己,连忙提起食盒子,抬脚就要去渐暖阁。
一行人忙跟了上去,徒留桌上残留着芭叶的几个碟子和一本被食盒压出一道印子的后宫请脉录。
午间下着雨,曹芷柚拎着裙摆,走得飞快,脚边不时溅起零零泥水,落到她鞋面新缀的小绒球上。
露白举着伞,月明提着食盒,后头三个随侍的宫人紧紧跟着,不一会儿一行人便到了渐暖阁的庭院。
曹芷柚甚是熟练地先朝那扇和合窗看去。大抵下雨,窗紧闭着,她这才扭头看向格扇门。
此时门前站了两个陌生的内侍,手里也提着食盒,他们好似在跟吴起说着什么,互相还有推搡。
她忙近前去看,发现地上散落着饭食。
“太子殿下说了,这就是每日配给贤王的饭菜,若觉得不满意,让你们贤王自己去求太子。”其中一个内侍昂着头说道。
“一开始还有荤食,这几日连着咸菜卤瓜,下人吃得都没这么寒酸,你们再确认下是不是搞错了?”吴起咬着牙,回得还算客气。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就是这些,爱吃不吃。”另一个内侍踢了踢散落在草丛间已被泥水溅得乌黑的饭团子,“还有人管着你们吃喝拉撒,你们该是感恩戴德了。”
······
两边一来一往地吵了一阵,全数入了曹芷柚的耳朵。
“礼部早早就写明了外宾衣食住行的规制,你们难道都当成摆设了吗?”曹芷柚叉上腰,一下挡到了吴起的身前,对着两个内侍问道。
两个内侍一见是公主,连忙弯下了腰行礼,他们听曹芷柚这般说,便一唱一和地与她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两人就是每日给贤王送饭食的内侍,回曹芷柚的解释字字句句都透露着平日对贤王的轻视以及自己背后撑腰的是太子。
曹芷柚不免来了气,叫他们背起了礼部规制,还让他们背完了重新走一趟膳房。
其中一个内侍背不出来,搬出太子嗫喏着:“这些饭食,全都是···都是···太子殿下吩咐的······”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要我先去求求太子才行?”曹芷柚眉头拧出个小疙瘩。
两个内侍一听都噤了声,试问宫里谁人不知公主在太子心中的地位,要是放言是他们让公主去求太子,他们后头就没活路了。
如今认清了公主是站在贤王那头替他抱不平,两个内侍又相顾一下,开始连连认错道歉。
曹芷柚便催促他们重新拿饭食回来,两个内侍才灰溜溜地往膳房跑了。
渐暖阁窄小昏暗,一近雨天更是回潮得厉害,地上墙面全都是湿漉漉的一片,莫名叫人觉得烦闷。
曹芷柚坐在厅堂的八仙桌旁,听着闲间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吴起与段听闲的说话声,两人在说方才发生的事。
一想起方才的事,她还有些气闷。
这几日段听闲的饭食全是边角菜,分明是她七哥在故意整他,让他有一顿没一顿地饿肚子。
她心里自然认为七哥此番做得不对,可是她不能当着段听闲的面说自己哥哥的不是。
幸好她今日带了吃食过来,尚能慰藉段听闲。之后的,她打算回去好好问问清楚。
段听闲一撩开闲间的布帘,曹芷柚便迎了上去,开始解释方才的事,一笔带过说是宫人办事不利,送错了东西,她已然料理了此事。
紧接着,她递上了自己的食盒:“我想着清明要到了,便捎了这食盒给你。里头有六个水煮鸡蛋,听说虞北清明是吃鸡蛋的。另外的,是沧南的清明团子,用艾草的汁儿拌进糯米粉里,再放了豆沙和莲蓉的馅儿,甜而不腻,特地带来给贤王尝尝。”
另外的部分,她说得特别认真仔细。
段听闲抬眼看向她的食盒,并未有所动作。
曹芷柚见状急了,自己掀开了食盒的盖子,又往前递了递,青团的浓郁香气立时漫出了食盒。
“这气味······”一旁的吴起凑近食盒嗅了嗅,抬眸一惊,直直问道,“里头是不是加了冰心草?”
曹芷柚一听,猛地点了点头,双眼弯弯地回着:“是冰心草。膳房特地加的,说是乡间的一种野草,可食用,加进青团子吃起来冰冰凉凉的,沁人心脾,没想到吴侍卫知道它。”
吴起面色冷了下来:“我何止知道,我可太晓得它了。只是不知公主加它何意?”
曹芷柚觉得吴侍卫问的奇怪,加冰心草还能何意。
“当然是好吃啊,我想给贤王送最好吃的青团。”
说完,她又看向了段听闲,仿若孩童一般清澈的杏目,有些微水光闪动。
段听闲将手放到了食盒的提手上,淡淡道:“谢公主好意。”
曹芷柚却未马上松手,弯起嘴角:“那你赶紧尝尝看,好不好吃。”
吴起一脸担忧地看向段听闲:“主子不可,这东西与你身上的······”
段听闲制止了吴起继续说下去,应了声“好”,将食盒接了过去,放到八仙桌上,自己坐了下来。
谁料他从食盒里取了个鸡蛋出来,说道:“公主有心了。”
曹芷柚讶然,速速回顾了一番自己方才有无说错意思,确定自己先前表达的的的确确是让段听闲尝青团的意思后,兀自从里头拿了个青团出来送到他的眼前。
“我认认真真选的青团子,一定要尝尝如何。”
她纤细白嫩的指腹,轻捻着青绿的芭蕉叶,如含羞的白色茉莉。
段听闲并未接过,抿了抿唇,将手中的鸡蛋举到两人之间。
“我会吃的,公主放心。”他说,而后他撇开头,朝门外看了一眼,“等人散了,我会自己吃的。”
曹芷柚见状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门边站了三个宫人,此时正低着头,眼神躲闪,而身旁露白和月明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才发现自己当下正居高临下,对着坐在圆凳上的段听闲步步紧逼,青团子眼看着就要被她直接喂进他的嘴里。
着实有些唐突。
“好。”
曹芷柚咳了咳,赶紧放下了青团子,嘴角扯起一抹救场的笑,
“那你一定一定一定记得吃。”
曹芷柚懊恼地走出厅堂。
她一心想着能关照到贤王,却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隔得远,行事十分不便,容易叫人误会。
不过好在今日贤王接受了她的食盒,便代表着他对她的接纳之意渐入佳境。往后,她是得想个妥帖的打算如何与贤王相处。
心中装着事,曹芷柚的步子走得急,一不小心便踢到了散在路边的小饭团子。
这小饭团子让她一瞬想起了今日门口的事,当下心里闷了起来。
她让人将那两个内侍叫了过来,说自己有话要交代。
“不管我七哥先前是如何与你们交代的,从今往后,你们好好记住我的话。”
“贤王,他是我,十六公主的弟弟,我吃的是什么,必须一模一样地送给——”
“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