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和煦日色洋洋洒洒铺开,行宫的使馆之内明亮通透。
可傅瑶光却觉着哪哪都不舒服。
卫国的那些人已然被傅琰请到里间谈话,傅瑶光也没兴趣听他们周旋客套。
今日之后,谢瞻便是有心寻求卫国的助力,大抵也不会选择这位大皇子韩庭,且即便他有心示好,卫国使团想来也不会领他的情面。
且谢瞻说是去父皇那边,她也想去看看。
她抬眸往晏朝所在的位置瞧了瞧。
晏朝垂着眼,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且方才他红的只是耳尖,现下连颈边都泛着红。
看他这副情状,傅瑶光欲言又止,可开口却也不知道说什么,片刻后,她转身便朝外走。
其实她本只是见晏朝此前察觉到了谢瞻的行动并有所安排,兼之又几次冷言提醒于她,让她不要忘了自己作为大乾公主的身份,如今她便也想试探一下晏朝的动机。
可傅瑶光却没料到晏朝反应竟然这样大,这若是落到外人眼里,怕不是还以为她方才是同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鬼使神差地,她想到重生前那一夜。
当时她也是如方才那般,不,甚至比方才还要近得多,她是有意贴在谢瞻的耳畔,告诉他自己非他不嫁。
那时的谢瞻好像也不似平日里那般温和,但便是隔着夜色,傅瑶光也看得出,他并不像方才晏朝那般大的反应。
晏朝这般同她素无往来的男子,在她无心的接近时,也会脸红,可前世谢瞻待她,似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过失态的样子,也就是她死的那天,谢瞻看上去很有些难过。
可区区一个她,大抵也敌不过问鼎天下后的喜悦罢。
傅瑶光走出使馆,脚下朝着父皇所在的宫所走去,可心思却早已不知飞到何处,待她后知后觉回过神,烟萝上前几步小声提醒了句,她这才觉察到晏朝的存在。
他是鲜少带随侍的,几次见到他都是只身一人,无声无言地走在她身后的宫女之后。
见傅瑶光停下来,回过身望着他,晏朝坦然与她对视,半分不见方才那般神色。
“殿下。”片刻后,晏朝开口道。
“臣有一问,还望殿下为臣解惑。”
随侍傅瑶光左右的侍女退至旁处,晏朝一步步走近傅瑶光。
“殿下方才……”
“晏大人当年三元入仕,学识何其广博,连晏大人都想不通的事,瑶光自然也不会知道。”
傅瑶光并未让晏朝把话说完。
无论他问什么,她都不会回答他的疑问。
况且,若她没想错,晏朝大概还是想问她,为何要在行宫同他说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
她当时是想要试探他的立场,却并不打算向旁人解释自己做事的缘由。
正值八月时节,天高云远,有风拂过桂枝。
宫裙摇曳,桂叶飘落,不远处假山流水,水声泠泠,不知惊动了哪道心弦。
傅瑶光声音柔婉,“今日同晏大人说的那些话,是瑶光冒昧了,还请晏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晏朝沉沉望着她,许久,他轻轻点头。
“陛下交待的公务尚未了结,殿下这是要去哪?”
“去见父皇。”
“……为了晋王?”
晏朝平静问道。
“算是吧。”傅瑶光半是敷衍地应了声。
旋即她看了眼晏朝,不动声色地将他的话还回去。
“父皇交待的公务尚未了结,晏大人怎么也要离开了?”
“殿下忧心国政,想去看看,臣亦是如此。”
言罢,晏朝似是瞧见什么,微一皱眉,片刻后抬步朝她走近。
傅瑶光不解其意,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晏朝蓦地抬手伸向她的头顶,傅瑶光下意识地低头回避了下,却什么都没感觉到。
正待开口问,晏朝已然退开了半步,同她隔开不近不远的距离,朝她摊开手。
在他掌心的,是几瓣桂花的叶片。
随着傅瑶光的视线落下,晏朝手掌微翻,任由几片残叶落至地面。
他慢条斯理地拭了手,而后再度望向傅瑶光的发顶。
“公主的发髻,有些乱了。”
晏朝那双冷峭的眼底掠过点点笑意,躬身行了礼,缓声同她道。
“微臣告退。”
直到晏朝的身影消失在桂树林间,傅瑶光才后知后觉抚上自己的发顶,毫不意外地摸到几片桂叶。
她从来都最是注意这些的,只要是公众场合,她的衣裙发髻首饰都绝不会有半分不整齐的,怎么可能发髻会乱。
也就是这林间时有花叶飘落,这才会落到她的发上。
说到底也还是因为晏朝,若非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站在这里这么久。
傅瑶光唤来烟萝,确认自己周身再无其他,这才继续朝着皇帝的宫所行去。
待傅瑶光行至,一番通传过后,她走进大殿,来到皇帝身前缓缓跪下。
“儿臣瑶光,拜见父皇。”
“嗯,起来。”
“王禄,看座。”
皇帝声音听不出喜怒,傅瑶光直到坐下,才抬起头环视殿内。
殿内这会人倒是不少,不仅有谢瞻,还有跟着谢瞻一道过来的燕王韩彰,以及先她一步来到的晏朝,下面还跪着几个原本在使馆侍奉的宫女。
瞧着似是已然经过一番询问了。
刚到殿外等着通传的时候,傅瑶光候在门口,依稀尚能听到殿内的话音,虽然分辨不出在说什么,但父皇的声音中的怒意她却听得分明。
可这会她进到殿内了,莫名地便静下来了。
她正想着如何开口,皇帝便已然唤她问道:
“瑶儿,今日之事,你有何想法?”
“回禀父皇……儿臣认为,是卫国使臣咎由自取。”
傅瑶光迟疑片刻,低垂着头轻声说了句,而后她再度跪倒,伏在地上又道:
“父皇恕罪,儿臣知道使臣进京乃是国政,尚轮不到儿臣置喙,可卫国特使实是太过无礼,儿臣一想到便觉着委屈。”
她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动也未动,言辞却并不含混。
“是儿臣辜负了父皇的信重。”
主位上皇帝沉吟不语,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轻极浅极。
“瑶儿,起来回话。”
“卫国特使对你不敬?”
皇帝似是刚听闻一般,随口问道。
“是。”傅瑶光应地笃定。
皇帝声音淡淡,“卫国特使言行无状,为何是晋王站出来回护你?”
傅瑶光微顿,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谢瞻,语气带着几分莫名,小声说道:
“父皇,晋王心中做何想,儿臣怎会知晓。”
一阵无声的沉默之后,傅瑶光仰起头望向皇帝,有些胆大地又说了句:
“更何况晋王在宫中这么些年,与儿臣本就有交情,燕王和那卫国特使还是亲兄弟,一样也为儿臣出头说话。”
她点到燕王,但当时燕王其实并无对她回护之意,更多的只是想让他那位亲兄弟与她、与谢瞻都交恶,这才适时开口,试图激怒韩庭。
但这会燕王也不会蠢到自己站出来否认她的话。
一旁谢瞻跪得笔直,自傅瑶光进殿时起,便没见到他有什么反应。
唯有方才,她用燕王和他一并比较,说无论是他还是燕王,都会做一样的事时,他微微侧过头,朝她望过来一眼,清润眸光中掠过些许莫名的情绪。
“怀安,你如何看?”
皇帝转向另一旁的晏朝,闻言,傅瑶光也朝晏朝所在的方向望去。
晏朝站起身,冷然目光从谢瞻和韩彰二人身上掠过,片刻后道:
“回陛下,晋王、燕王虽非大乾之人,但自幼便在宫中启蒙读书,学的是大乾的君臣礼义之道,又与公主算是半个同窗,心中对大乾、对安华公主多有回护,臣能理解。”
旋即,他语锋一转。
“然则到底是与卫国使者发生争执,还是应该给卫国一个说法。”
“只是微臣以为,卫国本便是大乾的属国,特使无礼在先,对晋王和燕王两位殿下的惩处若是重了,反而不合适。”
傅瑶光有些意外,晏朝话里话外竟也似是在为谢瞻求情。
她是知道父皇不会因为这些外国使臣便施以重责,怕逼得谢瞻太紧,反而要陷入被动,晏朝这般又是为的什么?
她正暗自思量着,便听到父皇的声音。
“都退下吧,晋王、燕王回宫候旨。”
“瑶儿,你留下。”
傅瑶光不解其意,也不敢问,只心中微有些紧张,目送着殿内诸人谢恩告退,往殿外走去。
她不知为何被留下,只小心打量父皇这会面上的神情。
待众人尽数退至殿外,殿内只剩下皇帝和跟了皇帝多年的王禄,皇帝朝着傅瑶光望了一眼,目光渐渐温和下来。
“瑶儿,来。”
皇帝起身来到软榻旁坐下,朝另一侧指了指。
“坐吧,王禄,去传些公主喜欢的茶食。”
茶台上清香渐起,傅瑶光接过皇帝递过来的一块芙蓉酥,掩袖象征性地吃了口,将剩下的拿在手中,安安静静等着皇帝开口。
“瑶儿如今也及笄了,对你自己的婚事可有什么想法?”
“当时来行宫之前,你母妃还说,让朕为你多加留意些。”
傅瑶光有些怔。
她这阵子心里琢磨的事有很多,可的确是一次都未曾想过婚嫁之事。
“父皇这是瞧儿臣瞧得烦了。”
她压下心头乱成一团的思绪,故作委屈地说道。
“朕可不曾这样说。”
许是这会殿内没有外人,皇帝对她的态度亲和了许多。
“瑶儿,朕有心想先回京前将你的婚事定下来。你若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同朕讲。”
言及此,皇帝看她一眼,沉声又道:
“你近来倒是长进许多,倒是令朕很欣慰,莫要辜负了父皇对你的期许和爱重,知道吗?”
言外之意,傅瑶光听得分明。
她如今本就不会再执意嫁给谢瞻了,只是她两世为人,也只对谢瞻一人倾心过。
若不嫁他,那无论嫁与何人于她而言都没差别了。
她看向父皇。
“儿臣全凭父皇做主。”
“父皇都觉着好的人,想来必定也是万中挑一的。”
殿门微敞,天光倾泄,门边映下一道颀长身影。
殿内娇婉少女声音断断续续传至殿外,片刻后,殿外那人抬步离开。
皇帝将目光收回,望着傅瑶光的神色柔和许多。
这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亲自为她选的人,必定能护她一生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