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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信两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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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孩子出世后,陆庆归的心就更笃定,他决意要陪着他们在香港安度余生。

    孩子有时哭啼有时笑,家里总是热闹的很,阿萍摇着拨浪鼓,叮叮咚咚的声响他也觉得很好听。

    他看着长发及腰的枯荣,清丽的脸庞上多了母性的温婉,日日身穿颀长的素色旗袍,慢步在阁楼上。窗棂外绿意渲染,地板上树影斑驳,晴天或下雨,阳光或微风,都随她旗袍的变换而不同。陆庆归反应过来,他真正爱上了生活,柴米酱醋,一日三餐,他想就这么过到老。

    曾经他苟活现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如此安于一隅。原来他最是梦想,不过淡饭粗茶,妻儿绕膝。

    夜里宋枯荣披了件毛线衫,松垮垮的,两只胳膊搭在摇篮床上,坐在窗前,浅弓着背,嘴里正喃喃细语,哄孩子睡觉。

    “还不睡么?”

    陆庆归弯下腰从背后搂住了她,脸贴着她的脖子。

    她笑笑:“他刚睡着,我看一会,万一又醒了。”

    “你去睡,我来看。”

    她摇摇头:“不用,我想…多看看他。你快去睡吧。”她拿开他的手,就将他往后推:“快去吧,这么晚了。”

    “你不在,我睡不着。”他拉着她的手不愿意松开。

    她两眼柔爱望着他,心中生起犹豫,可一转念,却又变得坚定起来。

    “听话,你先去睡。”

    陆庆归瘪瘪嘴,迫于无奈,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独自睡去了。

    他临睡前昂起头又朝他们母子俩看了一眼,然后才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沉,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原来是枯荣在房内燃了炉安神香。他从床上爬起来,和往常一样看了看摇篮里的孩子,仍安然熟睡着,随后就打开门,下了楼。

    阿萍在厨房内准备早饭,他四面看了看,随口问道:“少奶奶呢?”

    阿萍起初没听见,转过身看到了他才吱声:“少爷醒啦!少奶奶还没起吗?饭快做好了。”

    陆庆归一惊:“你说什么?她不在下面么?”

    “啊?”阿萍走出来前后眺望了望:“我没瞅见少奶奶下来呀?在哪?”

    陆庆归眉头一紧,隐隐感觉事情不妙,立即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枯荣?!枯荣?!”

    阿萍帮着他找,从楼上跑到楼下,每一间房子都打开来瞧:“少奶奶?!少奶奶?!”

    孩子被一惊一乍的呼喊声吵醒,在房中哇哇大哭了起来,阿萍闻声又急忙赶去卧室里将孩子抱在怀中,再继续四处寻找少奶奶。

    家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找了个遍,仍然没有找到,陆庆归已经心乱如麻,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他不确定,也不敢相信。阿萍宽慰他:“或许少奶奶是有事出门了,一会儿就回来。”

    陆庆归心里清楚,不会有这种可能。她喜欢睡懒觉,不喜欢一个人出门,如果不是有非常重要的事,她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出去。他没多想,冲出门一路开车去到陆见川的家里。

    不在。他甚至都忘了,她压根不知道陆见川的房子在哪,怎么可能会跑去他那里。

    整个香港,她都不熟悉,她能跑去哪呢?

    陆见川跟蒋聚岚也一起帮忙寻找,几乎搜遍了整个香港,一直到天黑,仍一无所获。

    最后还是回了家,刚到家门口,就看见阿萍站在门外等他们,陆庆归着急跑下车:“回来了吗?!”

    阿萍身子僵直,面露囧色,手里攥着封信封,冲他愣愣地摇了摇头,随后将手上的信封递给他。

    陆庆归讷讷接过,两只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陆见川跟蒋聚岚也跟着走上前。

    “少奶奶的衣物都不在了,下午收拾东西的时候才看见,这封信塞在枕头下面,阿萍不识字,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陆庆归颤颤巍巍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两张信纸,一张是她留给他的信,另一张是几日前小梅从上海寄来的信。

    天色暮沉沉暗下来,如墨一般深的蓝色倾倒在陆庆归的白衬衫上,他站在门灯下,清瘦、落寞的背影,远远看去恍若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两手展信,白纸黑字在灯光下显得尤其清晰。

    ·

    “庆归,儿子的名字我取好了,叫海生。

    陆海生,好不好听?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月夜之下,他向海而生,我希望他心藏大海,永远明智豁达,不陷穷途绝境。也希望我们三人将来无论身处何处,身负何任,都能心有灵犀,望月怀远。

    庆归,你不要怪我,我回上海了。不提前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旦知道,就会想方设法不让我回去,可我必须回去。

    很多道理我们比谁都明白,很多事情很多后果,我们也都心知肚明,我们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自己,后来,我们互相欺骗,互相催眠,我们一起做了场幸福的美梦。可是你我应该都知道,我们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别人,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庆归,我们都曾受尽屈辱,也都艰难地从耻辱地里爬了上来,如今又怎么能再次跳进去。你说你曾在陆家寄人篱下,少爷之称也不过徒有虚名,最初接近我就是想借机在上海打出一片自己的天。我并不怪你,因为我理解你。

    你努力假扮成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想掩人耳目,你撒谎说自己有个高不可攀的心上人,实则只是为了隐藏起你早已对我有了的觊觎之心。我以为你野心勃勃,不囿于儿女情长,可没想到你越陷越深,甚至也让我一起陷了进去。

    我可以陷进去,我孑然一身,一辈子再也不能嫁人,我心里装着谁都并不重要。但你不同,你背后是祖祖辈辈辛苦传承了几十年的家业,你父亲将陆家托付于你,这是你最初拼命想争夺的,如今已经在你的手上,你一定要握好,握紧,你要打出那片天。

    不为我,为了自己,为了海生。

    海生的去处我也已经决定好了,不送去任何地方,就交给大哥跟嫂嫂。我思来想去,这是最好的选择,起码他能堂堂正正的做陆家的后代。庆归,你一定要同意我所说的,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我无数次感谢上苍让我在人生最后的岁月中遇见了你,你是我肮脏的人生路上最清澈的一段河流,因为你,我爱上了四季更迭,爱上了岁月变迁,爱上了一切人间烟火。每次午夜梦醒,看你熟睡在我的身边,我心便雀跃如歌。

    我从不后悔跟你做的这场美梦,如果时光退回,我仍是同样的选择。香港的日子固然短暂而飞逝,我却将用一生去怀念。

    等回到了上海,你仍是陆家的少爷,我仍是张家的太太,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庆归,我们的美梦到此为止。”

    ·

    读到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字时,这张信纸已经被泪水浸湿了大块,一滴滴聚落在一起,就成了大块。黑色字迹被润的模糊不清,陆庆归双手颤动不停,不仅仅是双手,他哭得浑身都颤动不停。

    陆见川走过去搀他,他便彻底没有了力气,倚在他怀中,将手上的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上,失声痛哭。

    他心都碎了。

    他的梦,怎么就停止了呢?

    哭着哭着,他胃疼的毛病就发作起来。仿佛千万根尖针扎进了胃里,他疼得俯身呕吐,像是要把五脏肺腑都全部吐出来。

    陆庆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弱不禁风,想来想去应该是在松子营那夜受罪后落下的病很。

    他这回是真病了,对外扯得谎话终于如愿成了真,只是此时成真,却已经毫无意义。

    一连卧床休息了三天三夜,却没有休息好,海生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安静,好像他知道他妈妈离开了,心里不高兴,故意跟他爸爸赌气。

    他爸爸也决定不了呀。陆庆归在床上半坐着,抱他在怀里,他也还是哭。原来小孩子跟大人一样,都只会张着嘴哭,到底有多难受,都一样说不出来。

    “海生啊,别哭,别哭,妈妈就要回来啦,妈妈回来看见你哭肯定要生气啦。”

    阿萍抱着哄他时,总爱说这句话。

    海生听不懂,所以还是哭个不停。而陆庆归知道,海生的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也要回上海了。宋枯荣说得对,这场梦确实该醒了,他答应过陆见川,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陆家,把陆鸿华的话,放在第一位。

    小梅信中所说,张傅初已然离世,宋枯荣永远的成为了张太太。就像她在信中说的,等回到了上海,她继续做回她的张太太,他继续做回他的陆少爷,这一年种种,只不过是幻梦一场。

    他最后一次抱着海生,将他托付给了陆见川。准确来说,不是托付,是终生托付。

    从今往后,陆海生就是陆见川和蒋聚岚的儿子,是陆家唯一的长子。

    “庆归,真的决定了?”

    陆见川蹙着眉,眼神复杂。

    他点点头:“决定了。这是枯荣的意思。”

    此时他仍然不知道,陆见川不能生育的事实。

    “谢谢大哥嫂嫂这一年的照顾,也劳烦今后,你们对海生的照顾。”

    蒋聚岚潸然泪下,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们一定…倾尽所有,好好对海生。”

    ·

    从香港到上海的轮船就要开了。

    陆庆归穿着一身黑色大衣,临风而立,眉目间如历经千年霜雪,隽永沧桑。他老了,就在这一年里,或者说,是在这几天里,他仿佛老了近乎十岁。

    悠悠江水,漫漫笙歌,这段香港故事到这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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