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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多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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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一颗颗星星,小小的,不怎么亮,要很仔细才能看得到,宋枯荣仰着头,微风吹过,陆庆归身上清淡的皂香飘进她的鼻子里,她故意贴近到他的脖子上深深闻了一口:

    “你怎么比女人还香。”

    陆庆归捏住她的脸:“别扯开话题,快说。”

    她两眼盯着他的唇:“噢。”

    “梦见过。很多次。”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两只手环抱着他的手臂。

    陆庆归埋下脸贴着她的头发:“都梦的什么?”

    “从前梦的,记不清了,各种各样的,有好有坏。”

    “噢……那你想知道我都梦见过什么么。”

    她轻笑了声:“春梦么?”

    “不是。那晚我觉得我差点就死了,是你在梦里拉了我一把。”

    她一惊,直起身子:“什么?”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捏玩:“那几日病得太重,已经神志不清,每天分不清昼夜,有一次我感觉到自己似乎要从床上飘起来了,浑身没有知觉,我也不知道那是在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着,总之意识越来越模糊,然后就跌进了一片黑暗当中。”

    “后来回想,或许那就是死亡前的感受吧。”

    宋枯荣心里发怵:“然后呢?”

    “然后……在黑暗中出现了你。”

    “我?”

    “嗯,我梦见的不是现在的你,梦里的你,一头长长的直发,穿着那身淡绿色旗袍。你跟我说,要好好活着。结果第二天,我就好起来了。”

    她怔怔的,长长的直发,那不是十多年前的她么?陆庆归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笑了笑,又将她的头重新按到肩膀上,一边抚着她的头发一边说:

    “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她黯然失落,她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过去了。要一直隐瞒下去么?让陆庆归无知者无畏地爱着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么。

    人都有过去,有的人的过去早已过去,可有的人的过去,从来都没有过去。一个永远都不敢再跟人提起的过去,就是没有过去。

    “庆归,”她闭上眼睛:

    “我跟你讲个故事。”

    ·

    姑且算在十八年前,因为具体的宋枯荣记不清了。那样远久的记忆,她甚至觉得是自己的上一世。隔了一杯孟婆汤,她还能记得多少呢?

    十八年前,宋枯荣十三岁。

    枯荣双亲去世的早,她很小就在别人家里当丫头,做些粗活讨饭吃,不识字,也不会说话,见了人就怯生生的。先是在李家,李家是个小角色,故也请不起什么出色的丫头做事,枯荣一做就做了八年。

    对于小枯荣来说,在一片狼烟四起的上海滩里,李家是唯一安全的所在。

    一日李家来了批外人,枯荣一个也没见过,但看阵仗,全是李家人高攀不起的。三辆黑色洋车停在门口,枯荣头一次知道车子还有这么高档的。

    一群人进了门,她便躲在那盆佩兰花栽后头,想再多看几眼。

    领头的那个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绅士礼帽,一身玄青大衣,眼神锋利,眉峰高凸,是副凶相,枯荣看着很害怕。不止枯荣害怕,枯荣瞧李先生也畏怯地站在他身边,哈着腰,低着头,让那人先坐。

    只他一个人坐了,其余的人都站着。李先生开口说:

    “冯老板放心,苏州那头我都安排好了,您就等着收账,有什么问题您再吩咐我。找个下人过来就够了,哪能您亲跑一趟。”

    那人喝了口茶道:“刚好顺路,便进来了,顺道看看你的宅子。”

    “唉哟哟,什么宅子呀,破房子一个!乌烟瘴气的,真是怕染脏了冯老板的这身衣裳!”

    他放下茶杯,抿了抿唇:“听李老板的意思,是怨这些年跟着我,生意不兴旺,没赚到几个钱。”

    “哎哟不不不!冯老板我哪是这个意思啊,要是没有您抬举我,我李登箜哪有今天啊!我……”

    “你那盆佩兰开的不错。”冯老板指着墙角的那盆花,打断了李先生后面的话。

    枯荣吓得转身就跑。

    “站住。”

    他呵道,枯荣忙停下,钝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先生走过去将她拨过身来正对着冯老板,嘴里骂骂咧咧地斥她:“做什么呢!是不是在偷懒!啊?!”

    枯荣缩着头往后退,眼眉低到了颧下,粉红头绳落在右侧颈肩,松松挽着束齐胸的黑长直发。她站在窗子边,阳光照着,皮肤白皙清透,耳垂泛淡淡的嫩粉色,发缝两边莹莹发亮,两条纤瘦的手臂交叉垂落,身着寡旧的灰色布衣涩怯地站在原地。

    那人看入了迷。真好似芙蓉出水,沁人心腑。

    她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上一秒那位先生提及的还是佩兰。

    “过来。”

    那人唤她。

    她不敢。

    “冯老板叫你呢!还不快过去!”李先生推搡她,提醒她不要不识礼数。

    她慢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接受他一场又一场,从头到脚的目光浴。

    紧接着他便问了问题:

    “几岁了?”

    没等枯荣开口,李先生就三步并两步走上前说:“才十三岁大,还是个孩子呢。”

    枯荣低着头,她显然已经害怕到极致,她多后悔方才要站在花盆后偷看,她多后悔没有跟着依繁小姐去屋子里堆积木,她又有多后悔没有选择另一处地儿干活。她后悔极了,她想立刻脱逃,她想去做事,刷鞋、洗衣服、擦花瓶、扫地,她此时都渴望去做,做多少都行。

    那人摘下帽子,弯身冲她和言道:

    “可曾上过学?读过书?父亲母亲呢?”

    枯荣不说话,缓缓摇头。

    宋枯荣那时候还没有想到,冯义围这简简单单的三个问题,问的竟是她的全部。他盘问她所有的底细,只为了好将她收入囊中。

    冯义围看向李登箜。

    “没呢,一字不识,几岁大的时候就被卖过来了,父母亲走的早。”

    冯义围坐直身子,看着她思考良久,然后又弯下腰轻声问:

    “想读书吗?”

    接着他又捏捏她的衣袖:

    “和,好看、干净的衣裳。”

    再踢了踢她的脚,“还有漂亮的鞋子。”

    这话就好比,问聋子想不想听见声音,问瞎子想不想见光明,问穷人想不想过好日子,问久病将死之人想不想活下来。

    这些问题是极不诚恳的,因为询问者本身就知道答案,却想利用这些已知的答案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们无非是想看见,自以为碰上了好运气的被询问者急忙俯首称臣,说,我想,我很想,只要你让我这样,我就愿意那样。

    枯荣点了头。

    这是冯义围胸有成竹的答案。同时也是李先生想要的。

    其后的故事便发生在了冯家。十三岁的宋枯荣成了冯义围的干女儿,在冯家位比小姐。

    冯义围四十有余,那时家中只有四房姨太太,两个儿子,没有女儿,正房的大太太虽不待见她,却也碍于冯义围的面子,一家子上下都没什么人敢欺负她。

    宋枯荣开始被送进学校里念书,学语言,先是中文,后来是拉丁语、俄语,学习钢琴和绘画。穿洋装、皮鞋,戴新式的帽子,跟随冯义围参加各种各样的舞会和宴席,父慈女孝,羡煞旁人。

    此间枯荣也一直将冯义围视作神袛般的存在。他成熟、成功、善良,他给了她珍贵的一切,一切她从未见过的,她从前想都想不到的。

    她被他从烂泥地里捡上来,洗干净后,当成珍珠捧在了手心里。

    两年的光景呼啸而逝,宋枯荣长到十五岁,身材姣好,亭亭玉立,无论走到哪,都能吸来许多男人的目光。

    然而每当在酒会上有男人跟她搭讪时,冯义围都会拦在她身前。外人都取笑冯老板视女为命。

    这是她在冯家的第三年,她本以为,她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三年。

    一日夜里,冯义围在外边喝多了酒,回来时醉醺醺地砸东砸西,上千万的古董都砸了去,还将大太太打了,大太太哭天喊地:

    “你个混账!老不死的!你敢打我!你怎么不去打她们!我是你大的!你打我!你在外头怎么逞能!打我!在外头装了孙子,回家来欺负女人!”

    枯荣害怕,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

    谁知那冯义围打完大太太后就上了楼找她,他一句话也不唤,一个劲儿地猛敲房门,几个丫头上前拦他:“老爷,老爷,小姐歇息了!”

    他不听,将她们重重甩开,仍用力地敲门,一直不停息。

    枯荣在房门内害怕地发抖,但她自以为没有做错事,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开门,就算他要像打大太太那样拿她出气,她也认了。

    她犹豫再三,于是将门打开。只见冯义围一只手攥着拳,翡翠扳指勒紫了拇指,手背上留下一条方才被碎瓷片割破了的裂痕。他醉红了眼,像有血泪盈目,一见到她就迈步走进去,反手将门狠狠关上。

    “父亲。”

    枯荣唤他。

    他不说话,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搂的实紧,枯荣的肋骨都差点要被勒断。

    “父亲?!父亲!”枯荣用力推脱。

    丫头们听见动静后觉得情况不对,便在门外喊:“老爷!她是小姐!她是小姐啊!”

    “父亲!我是枯荣!父亲,您喝多了!”

    冯义围像没听见,反而动了动胳膊,将她抱得更紧。他的整个头垂在她的后脊,宽大的身躯像一张厚重的布匹使她被严严围住。

    “父亲!父亲你醉了!”枯荣吓得口齿不清。

    她拼命用两只仅能动弹的手掌做徒劳的挣扎。她继续喊着父亲,一遍一遍,只希望他能尽快清醒过来。哪怕她已经隐隐猜到,他并不是不在清醒着。

    冯义围猛地松开她,两眼含泪凝视着她,下一秒又即刻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欲低身吻下去。

    “父亲!不能!!”

    枯荣用尽全力将他推开,逃到墙角。她头发杂乱,疯了似地摇着头,眼里被逼出了泪水。

    她背靠那面粉白花纹的墙,惊悚、绝望地瞪着他。

    冯义围冲过去,两只手掐住她的脖子,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眉头紧锁,微微吐气,满是红酒的余味:

    “阿荣,你听我说,阿荣,我爱你。”

    她拼了命摇头,泪水从眼眶内溢出,滴滴滑落至他的手背,渗入那道短短的裂痕:

    “不要,父亲,我是枯荣啊。”

    “阿荣,我爱你。你相信我,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你躲在、那盆佩兰后边,我发现了你。”

    枯荣泪如泉涌,她知道自己即将死去。

    “阿荣,你每在的一天,每见你的一眼,我都在爱你,阿荣。”

    她意识到她被骗了,那整整两年,都是假的。他的善良是假的,他的“父亲”也是假的。她含泪看他,眼前的人近差毫厘,皮肤毛孔都清晰可见,嘴边新生出的胡茬,有的已经变白。他垂着眼,醉得厉害,呼吸声一起一灭,每一簇鼻息都顺道钻进她的鼻子里,那熟悉又神秘的味道。

    耳边是句句真诚的哄骗,只是她知道她最好是相信。

    他制约着她的四肢,随后低头用力吻了上去。一直到她没了力气挣脱,他才逐个解开那些精致的盘扣。那个他一直觊觎的身体,那朵美丽的芙蓉花。

    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冯义围都没回过家。枯荣在冯家的身份变了,从宋小姐,到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她成了不规矩的人,成了一个肮脏的、卑劣的、令人作呕的外来女人。

    大太太日日拿她出气,将冯义围不回家的罪怪到她头上,有时甚至会直接上手,像打丫头那般打她。几个姨太太也不摆好脸色,背后“贱胚子、贱胚子”地叫,从前谁敬她,这会儿就谁给她使绊子。

    枯荣不在意,她只想等冯义围回来。她想要当面问他,那些看似悲伤的隐忍,那些呢喃耳语,那些他喝醉了酒后嘴里诉说的爱,到底都是不是真的。

    就算要从冯家滚出去,她也想等到他回来。

    过了五日,冯义围终于从外面回来。姨太太们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想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大太太却还是平常打扮,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如何打扮也不比人家的年轻貌美,又许是因为她本就没有让自己男人多看自己一眼的欲望。

    “让开!让我出去!”

    枯荣被丫头们关在房里,一听说冯义围回来,莽足了劲要推门出去。

    “太太吩咐了,不让你见老爷!”

    “快让我出去!起开!”枯荣用蛮力将身边丫头的手从她手臂上扒开,然后破门而出,飞奔下楼。

    还未下到楼底下,只离了二楼四五个台阶。枯荣木木愣在那。

    她瞧见冯义围手里牵着一个陌生女人。女人很年轻,比四房姨太太都要年轻,但比枯荣要老,这一点从那女人高高隆起的胸线上可以看出来。

    冯家人人都不惊讶,像习以为常,就连那些花枝招展的姨太太们也个个脸色平淡,贯然地接下他的包,给他脱帽子,给他宽衣裳。只有枯荣,这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孤零零站在楼梯上,白色睡裙脱落在地,眼神空洞,凝视着他。

    冯义围也望向枯荣,只是眼里再没了那样的红,也没了那样的情。

    枯荣随着他进书房,看他取下腕表,却不说一个字。

    “她是谁?”

    枯荣主动问他。

    “五姨太。”

    “那我呢?”

    枯荣走近。

    “宋小姐。”

    “可我不是宋小姐了。”

    “你只能是宋小姐。”

    冯义围点着一支烟,屋内顿时烟气氤氲。

    “然后呢,继续爱我么,还是……”

    “那要看你,你需要我的爱么?需要我这份不能给你名分的爱么?如果需要,你就当我一直爱着你。”

    白色的烟袅袅萦绕,将他的脸蒙住,窗子外投进来明亮的光,照在烟与身影之间,他整个人一瞬变得虚无起来。

    枯荣的泪夺眶而出,“你骗我。”

    冯义围摘下烟,他的脸又即刻清晰,雕塑一般的刻板,看不出半丝情分。枯荣明白他的话,比任何时候都要明白。

    “我会走的。”她说完转身。

    “你不能走,我没有让你走。”冯义围追上去,指间夹着的烟头不小心碰到了她,她一惊。

    “你烫到我了。”

    “对不起。可是你不能走。”

    枯荣回过头看他,“你是挽留我么?”

    “就在我这里吧,阿荣,你还做你的宋小姐。”

    “就连一个姨太太我也不配么?”

    “阿荣,张先生,跟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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