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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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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的风吹开了张公馆庭前的玉兰花,也吹开了张傅初紧锁多时的眉头。这阵嗷嗷的啼哭声,他盼了十年又十年,终于在那一日盼到了手上。

    张家有了长子,张傅初给他取名叫至宝。

    至宝会跟他父亲一样么?宋枯荣趴在椅背上,看窗棂外坠着的一枝枝芭蕉,宽大的叶子在日光照射下显现出不同程度的绿色,在风中微微摇晃,白墙背上树影婆娑,颗颗粒粒的,像漏光的窟窿。

    外头的热闹她听不见,她在等夕阳,等黄昏,等宾客散去。然后跟张傅初提出和离。

    等到现在,越等她却越焦灼。张傅初会同意么?和离过后,陆庆归就真能娶得了她么?她在上海当了十多年的张太太,又怎可能再去当他的陆太太。

    但她不怕,即便当不了陆太太,她也不想再当张太太。

    想着想着,她忽然觉得头晕,便低头抵着扶手,闭上了眼睛。这段日子,她越发觉得身体不对劲,难道真就活不成了么?

    她让小梅叫来了叶医生。从去年吓病在床后,一直都是叶兰年诊治的她。

    “太太还在吃药么?”

    她一进门就紧忙问她。

    宋枯荣半坐半躺在床上,头上系了一圈暖额。

    “在呢,没断。”

    叶兰年坐到床前:“那太太是哪不舒服?只是头晕么?”

    她点点头,然后又想了想,说:“吃不下东西算么?月事也推迟了很久,你说说,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太太!”听她讲得这些话,小梅在一旁按耐不住,轻斥了她一声,接着对叶医生说:

    “叶医生,太太的药吃完了,这几天都没吃,她也不让我们去找您。”

    “小梅!”她立即开口打岔:“噢,叶医生啊,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兰年正凝神替她诊脉,但眉头紧锁,表情出奇的严肃,时不时抬起头看看她,然后又低下去。小梅看得心发慌,以为是诊出什么不得了的病,急地冒汗。

    然而对自己的身子已经十分清楚了的宋枯荣只淡淡问她一句:

    “叶医生,怎么了?没事,有什么你就说出来吧。”

    叶兰年抬起头,眼睛瞥了瞥小梅。

    宋枯荣笑笑:“没事,她不是外人。”

    叶兰年还是不敢说。她不敢妄下结论,如果是她误诊,那便要白白牵扯出许多她不应该知道的事,她害怕受牵连。

    “太太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兰年一介庸医,实在是怕耽误了太太。”

    小梅不高兴了:“什么叫一介庸医?你治了这么久,怎么就治不好了?”

    叶兰年无话可说。

    “小梅!”宋枯荣打断她的话,随即对叶兰年说:“叶医生辛苦了。我这个病啊,就是累出来的,往后歇一歇就好了,又不打紧,去医院就更不必了。这些天,多亏叶医生了,小梅,去送送叶医生。”

    叶兰年看她没有去医院的意思,立刻后悔了。如果纵着她不管不顾,结果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她赶忙开口:

    “张太太!”

    小梅一愣,定在原地看着她。

    “兰年有些私事有求太太,难以启齿,还望太太……”

    宋枯荣知道她只是想让小梅回避,于是招了招手:“小梅,你先下去。”

    小梅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乖乖带上门,下了楼。

    叶兰年看着躺在床上的宋枯荣,郑重其事,一字一句:

    “太太,您怀孕了。”

    ·

    那是一段极远的路。车停在一条小路边,宋枯荣戴着顶能遮住双眼的黑色渔夫帽,头发盘束在脑后。她取下耳扣、项链、戒指,擦去口红,下了车。

    她独自步行走在道路上。耳畔是街上冗杂琐碎的各样声响,铃铛、车轮、脚步,男男女女,寻常夫妻拉着他们的孩子,敲着碗的乞丐,奔跑着的车夫。走在人群里的自由感,让她恍惚幸福了一刻,她笑了,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然而下一秒,她的心就蹦跳得越来越快,她紧张,激动,也害怕,她真的怀孕了么?如果是假的,她就是白高兴一场,可如果是真的,事情将彻底覆水难收。

    从医院出来后,她见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美丽的橙黄色,美丽的坛内野花,美丽的即将落幕的云天。

    她仰起头,绕着头顶上的晚霞好好看了一圈,看着看着,她的眼泪扑簌滚落。她是喜极而泣,她真的怀孕了。

    她强压着激动的心情,一路走在廊道里,又是笑,又是哭,走到一处巷角,她背靠在墙上,捂着嘴失声痛哭起来,哭累了,她又望向天空冁然大笑。

    她只怪老天爷,竟捉弄了她十多年之久。

    回去的路上她身轻如燕,一遍遍抚摸着自己还未见孕相的肚子。她想立刻见到陆庆归。

    坐上车后,小梅急着寻问她情况,她顾及蒲苗在一旁,便只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可惜天色已晚,她离开家太久,已不宜再去找陆庆归,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回去。

    张傅初这些日子已经高兴地忘了形,陪在尹溪文和至宝跟前寸步不离。宋枯荣连想跟他多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一连闷在家里多日,外头的事她也故意不去伸手,她知道不用多久,张傅初就会主动来找她。

    考虑良久,她还是决定主动去一趟陆家。

    赶一大早青霄白日去的,她知道他一贯出门的早,若是迟了,就碰不上了。

    一见是张太太,陆家开门的丫头都客气得很。

    陆庆归坐在餐桌上吃饭,刚吃好准备放下筷子就听见外头有动静。

    “少爷,是张太太。”

    自老爷走了后,丞爷就跟在了陆庆归后头,人老了,故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挂念也一同消去了,最后谁在身前,就跟着谁。老丞爷跟陆庆归没感情,却也本本分分,对陆家的衷心不减。

    一听是张太太,陆庆归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去迎她,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临走到跟前,甚至差点要伸出手去拉她。

    还好宋枯荣及时开口说了句:

    “陆少爷刚吃完早饭么?”

    陆庆归恍然回过神来:“咳咳。”他咳了咳嗓子,两手插到裤子口袋里:“噢,对,婶婶有什么事么?”

    “急着出去?”她盯着他看,暗示他想出去说。

    陆庆归却没领会:“噢,不着急,婶婶上去说吧,我正好……上楼穿件外套。”

    还没等她接话,他就转过身往里走。她也只好跟着他去了楼上。

    房门一关,陆庆归就立即变了个样,两只臂弯紧紧裹住她,贴着她的脸胡闹:

    “可想死我了,你今天要是不来,晚上我死活都得去找你。”

    “好了好了,小点声吧,小梅在外头。”

    “我管她。”

    他紧紧抱着她,不愿松手,鼻子在她颈间滑来滑去。

    她用手掌托着他的下巴:“好了,别闹,我来,是有件正事要跟你说。”

    他笑出了声:“你每次都这么说,别废话了,让我好好疼疼。”

    她回头看了看,确定门是锁上了的,才推推搡搡将他又往房间里拽了点,生怕门外有人经过听见了什么,又怕隔墙有耳,于是放低了声,说:

    “我怀孕了。”

    声音太小,陆庆归没听清。

    “什么?怎么了?”他有些疑惑。

    两人一动不动对视着,宋枯荣无奈,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又说了一遍:

    “我、怀、孕、了。”

    陆庆归懵了。

    他第一反应是她在逗他玩儿,可第二反应,她一大早的跑过来,就仅仅想跟他开这么一个玩笑?他讷讷地垂下眼看了看她的肚子,完全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是说?”

    她抿了抿嘴:“我偷偷去医院查了,没错。”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我的问题。就连我自己都不得不相信,他有金涵,如今有至宝,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庆归,真的没错,先是叶兰年诊脉,过后我就偷偷去了医院。我真的怀孕了。”

    她拼了命解释,生怕他会不高兴,以为她在骗他。

    “我知道你……”

    她还想继续说,却猛然被他搂进了怀里。

    他紧紧抱着她,恨不得要将她的身体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宋枯荣能真切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他的呼吸,他衬衫内的温度,以及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枯荣,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潸然泪下。

    “枯荣,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嗯。”

    “我已经决定了,跟他和离。或者让他休了我,我都不在乎。我找个地方,把我们孩子生下来。”

    “但是庆归,我不能嫁给你。”

    陆庆归一怔,他蓦然松开手,瞪大了眼睛盯着她:“为什么?”

    她仰头:“你以为你真的能娶得了我么?”

    “我嫁给谁都可以,甚至和谁私奔都可以,因为我孤身一人,可你不一样,你有这个家。”

    她转过身,抱着手臂:

    “上海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居所。可这里是你的家。”

    “我这辈子已经走到了这,余下的路往哪走都行,可唯独走不进陆家。”

    “我做张太太做了十五年,在上海,我只能是张太太,或者是曾经的张太太。但是陆太太,我做不了。”

    陆庆归不愿在乎那么多,他只知道她如今有了他的孩子,娶她进门就是天经地义。

    “怎么就做不了?!”

    “庆归!”她回过头,眼神如刀光利刃:

    “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么?”

    陆庆归心倏地一沉,哑然失色。

    她走过去两手扶着他的腮:“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庆归,我们都得好好活着,哪怕是苟且的活着。”

    他歪着头,声音悲切,如泣如诉:

    “可你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她不再看他,放下手就起步往外走。

    “枯荣,枯荣。”他跑上去拉住她的手:“别走。你告诉我,你想要怎么办?你一个人?我怎么办呢?我不要陆家了,我带你走,好不好。”

    她顿了顿,随后转身搂住他的脖子。她强忍着泪,在他耳侧低吟:

    “你说过,人生欢愉喜乐,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有了那些瞬间,就够了。”

    ·

    世间其实有许多自然赠附的美景,树茂花繁,月亮、日光,和风霜雨雪,甚至是一年四季,宋枯荣以往从没有领悟过到这些,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心里怦然生出一个念头——

    只要还能看见四季荣枯,她就永远心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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