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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尾巴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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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庆归没继续追问,一路沉默着开去张公馆。彼时天完全黑了,临走到跟前,他偶然看见前头多了辆开着闪灯的车停在那。停在张公馆的门前。

    陆庆归以为是又来了哪位客人,没觉意地自在开着,而坐在后面的张太太却已经知道,眼下是躲不过这一回麻烦的碰面了。

    她开口说:“前头是先生回来了。”

    像是提醒车上的另两人。

    好在那两人都处变不惊,一个乖乖坐着一言不发,一个转了转眼珠子噢了一声。事实上,陆庆归很期待与张傅初的见面,他好奇那么一个成功的男人,在整个上海滩呼风唤雨,掌握几乎所有人的财政命脉,位尊权重、金玉满堂的张傅初,是一幅什么模样。最重要的还有一点,能娶到宋枯荣这样的女人的男人,该会是什么模样。

    张傅初从车上下来,也注意到了他后头的那辆车,开门的丫头跟他说那可能是太太,他便站在原地等。

    陆庆归规规矩矩停了车。

    小梅赶忙下去替张太太开车门,张太太走下来,张傅初一见到她便立即笑着迎上前去,张太太也笑,二人相视而笑,胳膊挽着胳膊。

    “怎么回来的这样迟?”张傅初贴心问道。

    张太太满眼温婉,陆庆归在车上凝望她。怎会那样温婉,原来她是个那样温婉的妻子。

    张傅初跟他想的不太一样。远远瞧上去是一身凛然、精干沉练的打扮:平短的一头寸发,白底衬灰领带,黑青色西服坎肩三件套,外加一身修长的呢子大衣,也是新式打扮,虽是五十多岁的人,却利落地褪了长袍大褂。端看五官,长的一副淡眉凤眼,清朗疏明,不像冯义围那般横眉怒目。

    张太太细声慢气:“去陆家了,上次宴请就陆老爷子没来,我想着今日没事,便去看看,应个礼。”

    张傅初点了点头:“你考虑的周到,我自是放心。”

    说完他看起旁边的车,才注意到那不是张家的车,刚打算开口,陆庆归便及时下来说话。

    “张叔叔好!”

    张傅初盯着他看了又看,一时记不起这是他的哪个侄儿。张太太也不帮着解释,她知道陆庆归这时候下车,嘴边已经准备好了一筐子的话。

    陆庆归又说:“张叔叔记不起我了,我是陆庆归!”

    陆庆归,他小的时候,张傅初倒是见过几次,可这实在太过久远。就是随便一个旁人如今站到他跟前说自己是陆庆归,他也是辨不清要随便认侄子的。

    只是他印象里的陆庆归,不是这么欢脱。

    “庆归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大半月了,就是一直没机会见到您。”

    陆庆归咧着嘴笑,他喜欢在大人面前扮小孩,又乖顺又活泼的小孩。

    张傅初一边打量他一边感叹:“你小子变化大,如今这副长相比你父亲年轻时还要帅气!”

    “张叔叔过奖了,倒是张叔叔,庆归好多年不见,如今见着只怀疑时间是往回走了,张叔叔越活越年轻!”

    张傅初开怀笑道:“哈哈哈哈哈,陆鸿华有福气,有个你这样聪明的儿子。”

    陆庆归挠挠头,装作羞愧样,抿嘴偷笑。但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又说:“刚才看叔叔跟婶婶久别重逢,你侬我侬的,侄儿实在不忍心打扰!嘿嘿,张叔叔,婶婶我送到了,庆归就先告辞了。”他说着便往回走。

    张傅初低头看着宋枯荣笑,她也跟着笑,眼看陆庆归就要上车,张傅初便客气了句:“路上当心!回去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他大方地应着:“好嘞张叔叔!您回吧!”

    车开进匪桐大道,路边的梧桐叶子铺满了地,陆庆归在镜子里看他们二人相携而归的背影,一时间神情恍惚。回去的一路上,他忆起回国至今的许多事,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觉得不诚心。诚不诚心,只有他自己知道。

    上海是个充盈着风情月意的地方,与香港不同,与南京不同,与北平更不同。遍地皆是东西合璧的奢靡之风,用尽烟花巷火铺饰乱世之秋,却时时处处都嵌着颓败、空寂。要么是莺歌燕舞里孤烟冷,要么是风花雪月里残烛晚,说不尽的、悲壮的传奇。一段又一段绮情的罗曼史,多的是凄凄切切惨惨兮兮。

    此冬一至,他便真真正正踏上了上海这趟华丽的游船,而张太太就是他的船票。

    张傅初挽着张太太,两个人和和气气地聊天。

    “陆庆归,怎么是他送你回来的。”虽是问句,却温柔的像哄弄。

    张太太不假思索,一字一句解释给他听:“车子坏了,刚准备上车回来时,车门打不开。估计是用的久,有些锈住了。陆老爷子就让他来送。唉,其实不说你也知道,他小儿子回来,他也是有几门心思的。”

    她将事说的含含糊糊,话语权拋给他,让他自己问,她再有的放矢,问什么答什么。

    张傅初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大概是跟前些年孙哲穆回来时的情况相当。上海的那些公子少爷,都指望跟在她后头赚些人脉本领,这一点张傅初还是清楚的。

    他说:“噢,也是应该的。”

    张太太点点头。

    他又说:“看着倒是挺聪明,说话也利落,看来在英国历练了不少,跟从前比,变化大的很。”

    张太太笑笑:“那样大的孩子,都能说会道的。孙哲穆也是一样。”

    张傅初握住她的手,搓了搓,“手挺凉。”接着说:“孙哲穆?噢,那小子,随了他父亲,不太老实。庆归这孩子若也随他父亲,就很好了。”

    张太太不想再说他,只寥寥应道:“嗯,如今来看还是不错的孩子。”

    “此后便要跟着你了吧。”

    她点点头,“嗯,我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勤跟着。恐怕又跟孙家少爷一样,偷奸耍滑的。”

    “这几日很忙?”

    张太太摇摇头,“不算忙,就是三天两头的来客人。你呢?这次在上海待多久?”

    “还不确定。只知道还要去南京一趟,或许几日后,或许等开了春。怎么?不想我走?”张傅初歪着头逗她。

    她笑了笑,撒娇似的翻了个白眼,却是满脸的幸福。

    张傅初这次回家,格外温柔体贴了些,不像从前那样冷淡,虽然她感到有一半的刻意在里头,可从心里来讲是高兴的,以为他也是因许久不见她,真真切切的想念了。

    沐浴过后,她穿了件红色吊带睡裙,抹了花露,燃了香薰,在卧房等他。

    张傅初洗完澡穿着睡袍,进门见她娇姿百态,嘴角也弯起笑来,满眼宠溺看着她。

    她走到他跟前,踮起脚盯望着他的唇,两只手臂轻轻围起他的脖子,与他胸骨相贴,真丝裙身不经意地摩蹭着他,幽幽涩涩的香味缠楣绕梁。

    他奈不及这等挑拨,猛地将她一把搂住,纤细的软腰被他紧紧捏在手中,他咬上她的唇,便是一顿如饥似渴的亲吻,坚硬的胡渣在她嫩白如瓤的脸上剐滑摩擦。

    她本以为他终于放下了,迈过了心里的那道坎,他不是不爱她。

    可忽然间,他像记起了什么,缓缓停下来,泄了气般的埋进她的肩窝。

    他沉着声,在她耳边有气无力的哼道:“哼我老了。”

    她泪已盈眶,却强忍着。

    几年前他得知她不能生育,从此就也没有碰过她。那些琴瑟之好,那些相敬如宾,只是成为了习惯,有些时候她都不知道那是做给别人看的,还是做给自己看。平日里张傅初回到家,哪会像今夜这般温存,不过就是假意嘘寒几句,问问上海的情况,就潦草收场,各做各的事。

    十年前是他明媒正娶、三书六聘娶回来的乱世佳人。不问曾经,不问过去,不问家境,他要的就是她年轻的身体和美丽的容貌,他要的就是她需要他。而她呢,她要的是富贵满堂,是权倾上海,是地位,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只有当他们经历过那样的岁月,一切都握在了手中之后,他们才知道,婚姻远远不止那样简单。

    关于张家多年不添子嗣这件事,外头人多多少少能猜的出来。那样大的家业,如果没有亲儿子继承,定是要四分五散的,不是分给了三个弟弟,就是分给了女儿女婿,外加一个能干却生不出孩子的太太。虽然没人去说这等闲话,即使有人说,也不敢传到她耳边。但她自己心里明白,嫁进来十年有余,什么动静也没有,是个人都会非议。

    张傅初答应过她不娶小房,如今她却觉得自己自私。自私又愚蠢,不娶姨太太,外头便都是姨太太。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造化如此弄人,上天要她人前荣华,人后受尽屈辱。

    她闭上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轻轻将他推开,上床了然睡去。

    他立在那,沉默许久,随后关上灯,躺在她的身边。两对执手相伴的良人,同床共枕多少年,可内心当中的嫌隙,却已如江海那样辽阔。他们从不是同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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