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箭穿心
第一章一箭穿心
二十一年冬末,晋阳城破——
正值年关,风寒入骨,大雪也无法掩盖地上肆意流淌的赤血,狼烟久未散去,偌大的皇城好些地方早已没了活人气息。
与外头的惨淡不同,皇城内院中,偏僻的瑶光殿却好像隔绝了杀戮,内监、宫娥来去进出一片祥和,和平时并没什么两样。
他们都是新派来侍奉才侥幸留命的人,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惹了谁不快,像好色昏庸的皇帝一样被砍了头当球踢。
入夜后天气暗沉,亥时更声未响远处便出现一玄衣挺拔的身影,走近了露出那张自带长疤的面颊,摇曳的宫灯透露出几分亡国凄凉,倒映在他幽深的眸中。
他眼中隐藏几分刽子手的危险野性,这是一个不用说话,仅凭浑身戾气就能威慑众人的男人。
木然伫立的内监不敢仔细看,立即往前替他推开木门,陈旧的老木“吱呀”一声划破长寂。
内监犹豫了片刻,“主,主君您回来了。”
男人径直走过,并未理会,不过好在也未发火。
内监恭敬的等他进去,这才舒了口气,“呼……”
即便已经过去一日,皇城易主,内监仍旧无法忘记霍家铁骑席卷入城的浩荡,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这个他称之为主君的男人叫霍衍山,母腹寤生憋死了兄弟,为人不喜,早前传闻他奸/污元后,又连累满族被屠,是个克星。
他侥幸逃命成了流亡罪犯,却以罪犯之身攻破晋阳。
他无官职,更没登基,叫主君不过是因为他提刀杀上晋阳城时,在平宁公主……如今已是亡国公主,也就是里头关着那位面前,自称了句“本君”。
想起那女子,内监又是一阵叹息,若论起来,那女子是元后嫡女,算他晚辈,如今被囚于宫中,觊觎之意毫不遮掩,简直是……
“作孽呀!”
无意识出口的三字,说完内监吓了一跳,小心翼翼觑着里面,进去这么久仍旧死一般沉寂。
也对,元后吊死她被吓成哑巴,即便如今处境难堪,又如何呼救?
可怜一国公主,族人被屠杀殆尽,还要受人折辱,也是悲哀!
悲哀的李书妤端坐在圈椅上,听见声响怔怔抬眸,那双眼睛就如初雪静谧凝望,“你,你回来了。”
霍衍山与她四目相对。
影绰的烛光下,她面色莹白人也削瘦,小小的一团坐的极乖巧,姿势就如他离开时一样。手里还握着他丢给她的金丝箸,就戳在裙边的炭盆里。
许是炭火旺盛温暖,她许多年没这么矜贵过,热的把双足往后撇,带的裙裾微晃犹如涟漪。
若说有什么意外,那就是她下巴上,被他捏出的血迹黑成一团,跟花猫儿似的。
男人复又走来,指着她的下巴,“怎么不去洗?”
她眉眼纯稚,就在霍衍山离她两步时,惊的站起。
“你不要过来了!!”
她生怕再被捏,忌惮的看他没有威胁反增乖巧。
“你怕我?”
手上沾过太多血的人,戾气都是从骨子里面透出来的,何况他眉尾到鼻骨还有一道疤,夜里看很是狰狞。
李书妤摇摇头,回过神稍露茫然的点点头。
她是怕,但毕竟年纪轻,常年固步在一方宫殿,无人传授心性停留在幼时。而且当年她被逼着目睹生母吊死,自此心智有缺,即使怕也说不清,只是软糯的鼓着腮帮子。
……生气都不会。
“摇头又点头,怕是不怕?”霍衍山看着她手里竖起的金丝箸,靠过去拿。
李书妤不给,他不由分说用巧劲从她手里取出,“你还小,别玩这个。”
李书妤小脸皱起来,无声反驳。
“你给的。”当时硬塞给她,不要还吓唬她,现在又来抢。
坏死了!
很奇怪,他竟看明白了,从两人第一次见他就能轻易看懂这姑娘眼中的情绪。
他脸上笑着,眼底却没多少暖意,“来人。”
他转身又板着脸,对着别人可就清冷的多。
“主君有何吩咐?”宫女轻且快的进来。
霍衍山指着李书妤,“带她下去洗洗。”
洗洗两个字有多少歧义,那就任由宫女自行悟了,没人敢问。
这些人李书妤不认识,出去时下意识转头,小兽一样看着他。
霍衍山没理。
他坐在方才李书妤的位置,弯臂撑额复杂的看着她……
一个公主。
一个流着李曜和梅静云血液的公主,是杀是留?
那边李书妤净了脸,也许出于某些不可说的目的,宫女还顺带给她沐浴一番。沐浴后给她随手绾了半边青丝,穿上一件单薄寝衣,腰间带子仅一指宽,系的松垮垮的,仿拂轻轻一挑就会散开。
“系的不好。”李书妤自顾解开,要重绑。
宫女统一木着脸,“公……姑娘,来不及了。”
“耽搁了时辰,主君怕是要气。反正一会儿要……要躺下歇息,灯一熄什么也瞧不见,还是快些走吧!”宫女很温柔,按着李书妤的力道却不容拒绝。
李书妤想起早前被他一剑刺穿的皇帝,松了手。她并不是对冷漠的皇帝有什么父女情谊,而是单纯怕疼。
她便是这样被领到霍衍山面前。
单薄的寝衣勾勒出曲线,玉般的脖颈垂落些许青丝,脸颊带着不自然的冷白,几步之远便抗拒不愿再近。
“姑娘?”宫女唤道。
霍衍山被惊艳一瞬,拂手道:“都下去。”
“是。”宫女不敢忤逆他。
“你——”他指着李书妤,“过来。”
李书妤摇头,未动。
她不是很喜欢他,“不去,行吗?”
霍衍山看出她是拒绝,无甚表情,“可以。”
小姑娘一喜。
“那我过来。”
“……你,怎么骗人呢!”李书妤诧异他奸诈。
他没有不悦,反而觉新奇,“你来还是我去?”
李书妤不情不愿过去。
霍衍山靠在圈椅上,“你叫什么名字?”
这些年没人敢在他面前提李家,更遑论一个闺阁女子,是以他并不知道李书妤任何信息。今日徐淮倒是说过,她封号平宁是个哑巴,长居霜华宫,那里……形同冷宫。
李书妤闻言伸手够桌上笔墨,想写给他。
“你倒乖巧。”
哪怕不喜他,也不曾拒绝交流。
霍衍山朝她招手,“过来这写!”
那边靠着一排书架,地方不大又不能不去。
她不去,他就要过来,李书妤只得过去,取过他手边的笔墨,细碎的发丝垂在脸上,睫羽扑闪露出宝石的瞳仁。
“我叫李书妤。”
他颔首,“什么寓意?”
闻言李书妤有一瞬犹豫,最终还是落笔,写下曾被人灌输无数次的八字,如今看着更像讽刺——知书达理,婕妤美好。
嬷嬷说她的一生就像刻意跟名字作对,知书达理不足,婕妤美好没有,尽是悲哀,是别人强留给她的罪孽。
“知书达理,婕妤美好。”霍衍山忽而浅笑,“倒是好意思。”
说完笑容转淡,那双原本带着几丝笑意的眼睛像是蒙上黑雾,看着她……她和那人很像,却多了懵懂。
若非当年事,单从名字看,被赋予无数期盼,她也该被人疼着长大,可惜投错了胎。
看着这张脸,霍衍山恶趣味长臂一伸,把人带过来。
李书妤本是趴着,“噗咚”一声撞到他怀里,很软很绵的一团,隔着衣料,热气和香味往他心里钻。
他吸了一口便皱眉,“味儿太腻。”
李书妤脸“腾”的一下红若烟霞,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羞色的水光,没人这样闻过她……好奇怪啊!
他手被人抓住,软软的小手那么用力,却抓不全他。
李书妤把他往外推,反被他握住手,“下巴可还疼?”
他不闻李书妤就松了口气,笑了笑,她本就生的白净,这样一笑好看的不行。
“过久了,就不疼了。”
“恩,”霍衍山抱着愈发舒服,“那知道我留你做什么吗?”
李书妤歪头想了想,这才俯身去写,烛光照在她身上,她的呼吸轻如落雪。
霍衍山隐在黑暗里,手下的腰肢纤细,他摩挲一瞬,不知不觉她已写好。
霍衍山低头,一行娟秀柔美的字撞入眼帘。
“知道的,你要带我回家。”
她呆萌不知世事的眼睛看着他,“是不是?”
“带你……回家?”他觉的这姑娘开口,必定勾魂蚀骨,她很会说。
似乎不知他们隔着血海深仇,这一刻霍衍山忽然想抱着她,让当年那些人看看他们的公主。
他把人打横抱起,李书妤挣扎,“你放我下去,不要抱。”
他太高,身上硬邦邦的,很难受。
她挣的轻,却很认真,霍衍山不满,拧在她腰肌,“你乖些,行吗?”
乖些,他就不会想那些烂到骨子里的事。
李书妤睁大眼睛,反应过来被他骇住,“你不讲道理。”
她是被抱着走了一圈,杀伐和灭族没能牵动她残缺的心智,金砖玉瓦的宫殿阻断了一切危险,整整三日,未出瑶光殿一步。
而一墙之隔的外面,因为这一圈,辱国祸水的骂名势如潮水。
“一国公主,岂能容小人折辱,她若还有骨气就该随了先帝而去。”
“我便说妖后的女儿留不得,如今瞧着也是个为了活命放荡不堪的人。”
“母女侍一夫,简直丢尽我晋国皇室颜面。”
“诛杀平宁,方不损帝王威仪。”
……
霍衍山经不住笑了,他根本不在乎。
“不想辱国,那就去死好了,要我帮忙吗?”他冷笑一声直接起来,将拖拽而来的人尽数砍杀在勤政殿外,百官观刑。
众人俱不动,惊悚的看着长剑染血嘴角含笑的霍衍山。
太狠了,那么多名门之后,引领天下杏林的儒士,砍的眉毛都不带眨,是真不怕人群起而攻之?
但这招委实有效,他们口头说着节气骨节,真正不怕死的又有几个?好死不如赖活着,惜命的讷讷而退,倒真没人敢骂了。
对于这些人所谓的“能屈能伸”,霍衍山只嘲讽了之。
晋阳城并非霍家本地,霍衍山也不愿久留,对于这样一个百年国都,他攻下了更像一个玩闹的笑话,没有长居的意思,甚至要一把火烧了,徐淮拼命阻拦,“主君,好歹是一国都城,珍宝无数,留着也能为凉州提供补给,一把火烧尽便是流亡的灾民都是不小的数字,不划算。”
霍衍山并不是听劝的人,相反经过多年疆场浴血更加专断独行,他不喜晋阳,不喜为何留?
晋阳城人心惶惶,后来是李书妤挡在霜华宫门口,霜华宫再不好,那是她长大的地方,李书妤不知哀愁却护短的很。
“你胆子大了,给老子让开,别逼我动手。”霍衍山蹬她。
李书妤不让,把霜华殿的门紧紧扒着。
“那你把我一起烧了。”
两人僵持着,霍衍山冷哼一声,“我看你欠收拾?”
积雪未化的宫闱,男人拎小鸡似的提着女子,有没有收拾众人不得而知,但晋阳城保住了。
闻讯的百姓跪地啼哭,那些官员在家也放下了讨伐的笔墨,李书妤这才免了一册青史骂名。
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杀伐心重的霍衍山放下屠刀?越来越多的人好奇。
等到大军撤离那日,众人才见到因她死了不少人的前朝公主。
女子裹着狐裘,白里透红的脸颊自带绯色,被高大的男子牵着,眼角流动间美如凛风盛开的雪莲。
年岁虽小,风采初成。
雪还未停,踩在上面吱呀吱呀的响,四周有轻微杂音传来,像是大批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书妤低着头,是以没有瞧见男子闻声一瞬凌厉的神色。
他面上带笑,眼底冰寒,“一会别怕,知道吗?”
听了这话,李书妤疑惑看他。
“怎么了?”琥珀是眼睛自有韵味。
霍衍山揉揉她的头,“没事。”
风一直刮,灌木中涌上许多人,就如大军压境那日,乌泱泱一片,甚至带着弓箭。
“杀——”
几乎转瞬双方厮杀,兵刃交接。
霍衍山褪了披风,递给她,李书妤讷讷接过,看着他提剑。
霍衍山被围困,不见慌张,快速横扫的刀剑在外看着惊险万分。就在所有人攻向霍衍山时,一支箭矢悄然离弦,射向意料之外的人。
李书妤很烦躁,当她霍衍山目光撞上时,瞧见镇定的霍衍山骤然变脸。
他的长剑在风雪自带血光,越过所有人,冷风乱了衣衫却身形魅影,喊道:“李书妤——”
“躲开。”
李书妤正要躲,“噗嗤”一声利刃入体,她被一箭穿心。
当即眼眸雾霭,倒落的身影凌乱而娇美。
——他们要杀的,是她,可……为什么?
倒下那瞬她不经意看见,人群那边有一人身着白衣,正远远看着她,不动不笑却眼眸哀怆。
那是……梅允白。
李书妤有一瞬诧异,很快疼的脸色发白,无神再看。
漫天飞雪李书妤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仍旧冰寒入骨。
她想,怎么会是梅允白?
还有人愤说:“身为公主,自当与国共死。”
多荒诞,可从未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当公主!
霍衍山抱着她,暴怒在这一刻堆积眼角,扯动眉尾蜿蜒的疤异常扭曲。他沙哑着声音,眉宇带着风雨欲来的暴戾,“叫大夫——”
怀里的姑娘瘪着嘴,剔透的泪珠滚在脸上,抓着他的手,“我……好怕疼……”
声音极轻,钻入人心,霍衍山闻言一愣。
她是……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