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机与转机
浅层梦境的场景从三年前起就一直固定,众多书卷分门别类地整齐摆放,艾琉伊尔坐在它们中间,手里捧着一本书,可心思明显不在上面。
忽然,她抬起头,在看到洛荼斯身影的一瞬间弯起眼眸,乖巧道:“我就知道您会来的。”
洛荼斯点了点头,声音温和而关切:“我已经看到了今晚发生的一切,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很好。”小王女偏过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在那个刺客动手之前,是您让我醒来的对吗?”
洛荼斯微笑道:“只是一个提醒,我相信你的警戒足以在危机来临之际扭转局势,但还是提前唤醒你更稳妥些。”
——我相信你。
听到这句话,艾琉伊尔眼前突然闪过瑞雅那张表情害羞但充满坚定和向往的脸。如果是在以前,得到这句安抚会让小王女开心许久,但一想到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专属,喜悦也掺入了奇怪的酸涩杂质。
她垂下眼帘,刻意不去想这些,将思绪转到正事上:“对了,我明白是谁在背后谋划了这场袭击,可有一点我想不通,您知道为什么他们现在才动手吗?”
洛荼斯见小王女神情如常,也不像是落下什么心理阴影的样子,于是心放下了一半。
她正了正神色:“与阿赫特城的变故有关。半个月前,霍斯特宣布了将其独子立为王太子的消息,并且在第二天举行了大典。”
霍斯特——这正是当今索兰王的名字,也是艾琉伊尔所仇恨的叔父的名字。
小王女眼神一冷,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眼睁睁看着父母死去的无助女孩,行凶者堂而皇之、颠倒黑白,她却毫无办法。
“还以为会更早,或者更晚。可是,如果他的儿子已经被立为王太子,他们应该更放心,怎么会忽然对一个早就失去势力的王女发难。”
洛荼斯:“的确如此。可这是建立在他们认为你没有威胁的情况下。”
艾琉伊尔一愣:“我悄悄跑出去练武的事情被发现了?”
洛荼斯轻笑:“我的信使可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哦,信使小姐会帮我注意周围,那些人没道理发现。”小王女陷入沉思。
良久,她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是父王曾经的亲信……?”
洛荼斯叹息:“不只是他们,还有王室直系血脉的支持者。”
这是洛荼斯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首先要明确的是,尽管小王女目前似乎被遗忘在偏远神庙无人问津,但她依然是同辈之中唯一的王室直系。
而上一辈之中,王室直系同样只有一位,但并不是取代先王的霍斯特,而是先王的长姐,在幼时就被送往太阳神之城的神妃殿下。
霍斯特名义上是艾琉伊尔的叔父,实际却是王室的旁系,只是从小和先王一起长大罢了,由他继位不仅是他自己处心积虑的收获,更是阿赫特城中几大主要势力互相妥协后不得已的结果。
然而总有人不服气,比如部分先王的旧部,比如王室直系的支持者。他们原本打着让小王女未来的子嗣继承王位的算盘,这也是他们默许流放艾琉伊尔的原因。
得先洗净她身上流淌的罪人之血,才能把她接回来诞下小王子啊。
生育是王女在他们多数人眼里唯一的作用,至于艾琉伊尔会不会在偏远地方荒废学业和武艺,这些人根本不会在意——生孩子又不需要多么聪明强健。
结果三年后霍斯特坐稳了王位,也不用再考虑这一派系的人的想法,直接下令将自己的儿子立为王太子。
这些人立刻慌了,王位要彻底落到旁系手里,这怎么能行?他们急需一个人形立牌来和王太子站在对立面,于是安安静静待在卡迭拉城的小王女“重新”进入他们的视野。
所以,为什么艾琉伊尔会忽然遭遇刺杀?
因为王城中的某些人心思浮动,让霍斯特发现了端倪,当初没有彻底除去的障碍如今将要成为儿子继位的威胁,他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一番梳理下来,洛荼斯无奈地与小王女对视,看到了彼此目光里蕴含的意味。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那些在阿赫特搞出动静的家伙。
艾琉伊尔叹了口气:“这么一看,接下来我可能还要面对更多刺杀者啊。”
洛荼斯沉吟片刻:“刺杀不会停止,但不用你亲自动手解决。”
小王女闻言,顿时期待地望向她。
洛荼斯说:“王室直系的支持者不都是无可救药的家伙,几天之内,他们的人就会赶到。”虽然反应慢,但至少还是有反应的。
艾琉伊尔:“……”
她失落地低下脑袋。
“怎么了?”
“我还以为您——您会派神使保护我。”小王女险些顺口说出“您会保护我”这样的话,担心目的太昭然若揭,才改成了神使。
啊,这倒是她没有考虑到的。
洛荼斯顿了顿,和缓道:“很有道理。”
不过,派遣神使不太可能,她连信使蓝鹭都是变形假扮的,若是再扮成自己的使者和小王女相处,总觉得哪里很别扭。
于是洛荼斯说:“我将以神力分出化身,来到人间陪伴在你左右,如果之后有突发状况,你也可以通过化身和我交流。”
意外之喜让小王女睁大了眼睛,她知道神灵有用化身在人间行走的能力,但她没想到——或者说从来不敢想洛荼斯会为自己降下化身的可能。
说是化身,其实也是神灵本尊的意识,与神明降临也没什么区别。
艾琉伊尔确认道:“您真的打算这么做吗?”
洛荼斯道:“是啊,莫非你不欢迎——”
“不,我非常欢迎!”
小王女大声说,隐约缠绕在心脏上的压抑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不管洛荼斯给多少信徒托过梦,能让她化身降临的也只有她,能如此亲近相处的同样只有她。
至于其他的……其他的什么?
艾琉伊尔不知道,但此刻的她非常满足。
——————
这一晚,神庙们目睹弱小无助的王女殿下跟在女祭司身后,抽噎着被送到了祭神室,据说是被闯入者吓傻了,只有在洛荼斯女神的神像旁才能稳定情绪。
从王女的房间里搬出一具尸体,身上布满乱七八糟的划痕,一同被带出来的还有一柄沾血的短剑,这把剑当然不属于王女,但它也是终结刺客性命的凶器。
综合这些证据来看,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
刺客深夜闯入王女的房间,试图犯下杀害王族的重罪,但他技艺不精,竟然被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反杀。
而王女为了自保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事后自己被吓得精神混乱,可别吓出问题。
除了最后一句话外,倒是和事实相差不远。
卡迭拉神庙一向在女祭司的严格管理之下,因此尽管私下里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也没有人在外面乱说。
除了一个女孩。
塔尔莎是少数几个没有在测试后回家住的学童之一,也是事发之后唯一到现场看过的孩子。
回到房间,她对身边的护卫说:“刚才听到的都记下来了吗?”
护卫恭敬低头:“是的,小姐。”
“那就快点回去告诉父亲,通风报信这种事,难道还要我教你。”
塔尔莎冷淡地说,神情一如三年前那般高傲。
她的确有高傲的理由,在艾琉伊尔到这里之前,塔尔莎就是神庙里地位最高的学童,而这全都是家世赐予她的。
在卡迭拉城之中,还有哪个世家能比城主的家族更显赫?
“啪!”
贵重的摆件被人重重挥到一旁,卡迭拉城主脸上早没了一贯的笑容。
“很好,非常好,我精心培养的战士被一个小姑娘杀死,你是在和我说笑?”
护卫跪在城主脚下,大气不敢出,艰难道:“这应该是个意外,他身上的伤痕毫无章法,或许是王女在生死关头激发了潜力,这才侥幸未死。”
“我不管这中间有什么意外,我只在意结果!”
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城主大人,我们还有机会,请您派我去吧,我一定干脆利落解决了她。”
城主长叹,颓然向后倒在椅子上:“你懂什么,没有机会了……王女把自己关在洛荼斯女神的祭神室,就算敢在神灵眼皮子底下杀害王族,你能踏入祭神室吗?”
侍卫小心翼翼道:“可她总有出来的时候——”
“已经晚了,那位递给我的信上说,另一边派来的人正赶往我们的卡迭拉,按照他们的脚程明天就会赶到。”
卡迭拉城主不住地摇头,喃喃道:“真该在三年前就动手,为什么当时没有动手?”
长夜即将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
一队人马踏着曦光来到卡迭拉城前,领头的男人向守卫出示令牌,原本还想先报告城主的守城军被这令牌代表的意义震慑,仓皇地打开城门。
这队人马片刻不停,脚下的马蹄与大地碰撞,发出整齐划一的声响。
终于,他们来到神庙门前,其他人在这里等候,只有领头者将马停在神庙外,自己走向迎来的女祭司。
“我来见王女殿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