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坦然与隐瞒
冬夜寒风呼啸着掠过, 没能成功冲进房间里肆虐,却也让烛火跳动,燃烧的火炭发出哔啵哔啵的声响。
有亲卫在外警戒, 夜晚的房间是绝对私密的环境,无论谈什么, 怎么谈, 都不会被外人听到哪怕一个模糊的字眼。
艾琉伊尔捏起一缕残留湿润的发梢,漫不经心地卷了卷。
“其实我看得出来,在您眼里,我、勒娜和贫民奴隶,地位上是否没有差别?”
洛荼斯默然片刻:“但人有亲疏。”
这就是默认了。
王室贵族,富商平民,贱民奴隶……人类所划分出来如同天堑的阶级,在神看来无非是蚂蚁大小的区别吧。
洛荼斯自然不是这么想的,但王女认为她是。
艾琉伊尔不清楚河流女神真正的来处, 不会了解洛荼斯成为神之前也是人,正如她不知道遥远未来世界的变革。
正因如此, 脱离事实真相、努力从神灵角度思考问题的结果,就是思路完全走偏。
“我一直都明白, 当我们还在卡迭拉, 您看神庙祭司的表情和看那些雇工的表情没有不同。”艾琉伊尔顿了顿, “就连您教导我的时候,也会无意间表现出来, 所以我一直都明白。”
洛荼斯微微坐直,眼中含着的温和笑意趋于端正:“那么, 你是怎么想的?”
引导王女认知人人平等这种事, 洛荼斯其实连想都没想过,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规律,决定思想的是生产力发展,在奴隶制度都没有废除的当前,空谈平等无异于空中楼阁——更何况艾琉伊尔还是王族。
王室的存在,不就是时代光影最鲜明的体现吗?
她所希望的,仅仅是王女可以无愧于心,拿回本可以属于她的一切,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为未来奠基。
艾琉伊尔很久都没有说话。
洛荼斯垂眸,刚想道晚安起身离开,就听对方语气稀松平常地问:“您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我?”
“你觉得呢?”
洛荼斯将这个问题抛回去。
“让我来说,就是您看我可爱,见到我第一眼就喜欢我。”艾琉伊尔说得毫不犹豫。
此言一出,之前还略显严肃的气氛就散了个一干二净,洛荼斯失笑:“好吧,的确有这个原因。”
艾琉伊尔反倒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么利落的回答。
洛荼斯接着道:“你可爱,你身负仇恨与责任,你与我有着独一无二的联系……但最重要的,是你可以。”
还有一个与最后一条几乎等重的理由。
那个握紧双手立在神像前的年幼王女,仰头看着她,好像要用灿金色的眸子看进神像的灵魂。
那是一个未来的强者,在人生最脆弱的时候向外发出的求助讯号,是她在剥离不该有的期待和迷茫之前最后的祈愿。
那时候,洛荼斯是很想伸出手的。
而她最终也的确那么做了。
黑羽般的长睫轻垂,遮掩眸中神色,洛荼斯在等待王女提出疑问。
然而,问是问了,却不是洛荼斯以为会听到的问题——
“我与您之间有着独一无二的联系——是什么意思?”
艾琉伊尔神情极力矜持淡然,眸光不受控地亮了起来,如果她真是只猫,现在一定已经猫耳立起,长尾轻晃。
洛荼斯:“……”
说漏嘴了。
神灵移开视线,声音平稳:“艾琉,你头发干了吧?我该回去休息了,你也早点睡,晚安。”
话音未落,她抽身要退。
身后,艾琉伊尔叹了口气。
双肩一重,柔而弹的覆压感落在背上。
洛荼斯不自觉顿住脚步,垂下目光,就看到一对修长的小臂自背后伸来,手腕在她身前松松地搭扣在一起。
交叠的指节纤细颀长,指甲椭圆,平整光洁,在细腻匀称的蜜色指尖生长,像一片片底呈半月的精致水晶。
艾琉的手,真的很漂亮,很适合演奏乐器。
只看这双手,恐怕没谁能想到它们最常握的不是笔杆或竖琴,而是凛凛生威的剑与弓。
这个念头还没在意识里转过一轮,洛荼斯便回过神,下意识抬手搭在那两只交扣的手上。
“怎么了?”
“没关系,您不用告诉我那个联系是什么,我只是想确定是不是真的——”王女环着她颈项的双臂紧了紧,“是不是真的独一无二?”
洛荼斯张了张口。
也许说出来也没什么,关于那时艾琉的眼泪落在神像上产生的奇特回响,关于那段时间里王女的存在对于神灵脱离束缚有着怎样的帮助,这本来就是艾琉伊尔有权知道的真相。
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说出来了,然后呢?为什么一个神灵会被困在石像里,曾经为了取信于敏感的小王女随口而出的忽悠,又该怎么解释?
尽管不含恶意,但这种忽悠也是欺骗,是谎言。
那时的洛荼斯,远远想不到会与艾琉伊尔建立这样亲密的联系,她只以为会是静静看着,像任何传说故事里可以帮助凡人建立伟业的神祇那样……
洛荼斯闭上眼,点了点头,给出肯定的答复。
艾琉伊尔轻声说:“太好了。”
她着自己的右上臂,偏着头,呼吸间全是神灵发丝与皮肤隐隐透出的香气,心里无比安定。
神灵说她是特殊的,这很好但还不够,因为这份情感是否稳定,她不能确认。
可是联系,真实存在的联系不会被抹除,更何况这是独属于自己与洛荼斯之间,别无他物的关系。
“洛荼斯,我回答您之前的问题。”
“我是怎么想的,其实并不重要,那些贫民和奴隶也不会在乎,他们想要的是好好活着,拥有足够的衣食,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屋。”
洛荼斯下意识想回首,却被身后的人抬手贴在脸侧,轻柔地阻碍了动作。
“很抱歉,我可以将他们视作一样的人,却不可能平等相待,不止是这些人,还有更多——作为王,便意味着高居于众人之上,我可以对所有人亲和,却不能平视任何人。”
“但是,我会看到他们。”
看到他们的苦难,了解他们的辛酸。
这条路注定艰险,但她会是赢到最后的人,到那时,无论多么光鲜的表象也无法蒙蔽年轻女王的眼睛。
“不仅是贫民奴隶,还有一切愿意支持我的人。我凭借他们的信赖获得更多力量,他们相信我能比霍斯特做得好,就回报给他们更好的生活。这是我与民众立下的契约。”
最后一句话擦着耳边,低低回响。
“我会让索兰契亚比父王、比历任先王在时都更好。”
——您的选择不会有错。
话音落下,艾琉伊尔松开了环着神灵的手臂,直起腰。
她忽然注意到,洛荼斯垂在身后的头发被她刚才的举动弄得有些乱。
王女嘴唇抿起,抬起手指细致地将那些发丝拨弄理顺。
由于常年训练弓术与剑术,艾琉伊尔指腹早就磨出一层薄薄的茧,一下又一下拂过后颈和肩膀,触感因此而变得鲜明。
洛荼斯脱口而出:“不用了,我自己来。”
“都快好了,就算您觉得痒,也忍耐一下吧。”艾琉伊尔说。
不是痒——其实只是帮忙理头发而已,这种碰触也很正常,但洛荼斯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她没有察觉,那点凌乱早就被理顺了。
艾琉伊尔用指腹轻缓地梳理着洛荼斯的长发,说是梳理,用抚摸或许更恰当些。
发丝分别拢到两边,拨弄到前面,随之露出神灵的后颈。
与王女本身、与索兰契亚大部分居民对比都显得过于白皙的肤色,好像前天才下过一场的新雪,牢牢吸引住艾琉伊尔的视线。
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很注意地屏住呼吸,垂首用唇瓣在洛荼斯颈后那处、再往下就是一小节微凸骨骼的地方,极轻极快地掠了一下。
这个动作做得过于自然,抬首之后的神情也毫无异样。
“晚安,洛荼斯。”
王女对着神灵轻轻一笑。
“晚安……早点睡,要看书也别超过四时。”
洛荼斯关上了门,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背靠门扉,面对着走廊另一侧敞开一扇的拱窗,月光如银流泻,落在微微抬起的蓝色眼眸里。
或许还有些浅薄,或许还需要更深的思索。
但即便没有王城中深受看重的智者启蒙,没有浸淫官场多年的大宰相教导,王女也终究会走上不比任何人差的道路。
如果——没有如果,是必然,她必然会是一位很好的王。
在没有自己参与的那段历史中,艾琉伊尔会被后世追奉为无冕的女王,当然不只是因为她战功累累。
一个单纯领兵作战的统帅,后人只会将其列为名将。
只有愿意、足以承担为王之责的王女,才会在离去之后,由人们自发的口口相传为她加冕。
如果那段诗歌里的她能活下来……
从那段已经注定不会重演的历史中醒过神,洛荼斯转身朝隔壁自己暂住的房间走去,同时下意识抬手,碰了碰颈后。
刚才最后传来的触感,显然不太像手指。
可不是指尖又能是什么呢?错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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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城市进行短暂的停留之后,商队再次启程,前往下一个交易点。
这时,他们距离王城已经不算很远了,沿途的风俗习惯也开始渐渐与王城接近,对于九岁就被迫离开阿赫特的王女而言,显得陌生又熟悉。
越接近王城,对王女漠然以待的城主就越多。
艾琉伊尔的记忆力很好,所以她能发觉,不少城池的城主都与数年前并非同一人,换成了更年轻的一辈,大概也更听从霍斯特的命令。
九年时间。
不仅艾琉伊尔在边境逐渐成长,掌控了自己的势力,霍斯特这一支的王室旁系也趁着这段时日,在王城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