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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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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越下越大,他还是没能忍心将周沐丢在车站,一路送她回家,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沾上水,自己半边身子却淋得透彻,可她连一句谢谢也不会讲,再次拿出一叠厚厚的钞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耽误了你的时间,这是给你的补偿”。

    语气像是恩赐下人,不过看一眼她家的房子,这种行为瞬间变得不难理解,他说:“我的时间用钱可补偿不来”。

    周沐在屋檐下疑惑,有谁会不要钱呢,之前给他二百块钱确实太少了,这次一千也少吗?明明每次给于嫂二百块她就会很乐意地做一切事情。

    “那你想要什么?”周沐高声问他,只是背影已经越来越远,也得不到回应。

    一夜的雨到早晨才停下来,房檐上小水珠滴滴答答掉落,放眼望去,天地之间尽是澄净。

    其实她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妈妈说,可是昨天那个人在旁边,她不好意思跟他一样滔滔不绝,也不知道在心里说的话,另一个世界的人可不可以听到。

    意外的是,今天当她走进墓园,远远地又看见了那个身影,经过一晚的酝酿,他昨天被大雨阻断的话,像是加了发酵粉,膨胀出一箩筐似的说不完。

    女孩子的侧影一下子跃入他眼角的余光中,也当做视而不见,“你呀,可别再阴魂不散了,都说了现在不让烧纸钱,非得给我出难题”。

    像是教育小孩子一样,他板起脸对着墓碑大讲道理,照片上的年轻女人始终笑呵呵的一张脸,场景反而十分滑稽,逗得周沐禁不住发出“咯咯”的低笑,惹得男孩皱起眉头,对着她质问:“你笑什么?”

    她还笑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在同她讲话,回答道:“笑你啊”,周沐又被他打乱了计划,思索了一路的心里话都暂且放在一边,同他交谈起来,“对着一块石头也能绘声绘色,眉飞色舞,演出你来我往的情形,简直和傻子没有两样”,她嘲笑着他,尽管是一点恶意都没有,却总归是忘了自己也打算挑个没有人的时候把心里的话讲一讲的。

    男孩被她噎住,从她的嘴里听不到一句好话,想要跟她争辩,那才叫落入了她的圈套,因为她总有一套振振有词的歪理邪说,若是不认真揣摩一下,真要被她扯进云里雾里了。

    “赔给你,你不要钱,这个总可以吧?”周沐将手里的袋子放在男孩小姨的祭台上。

    透明袋子的东西一目了然,满满的全是香蕉,她的举动叫人惊诧,不懂人情世故的人突然开了窍,奇怪奇怪。不过他本来也不屑于跟小姑娘一般计较,琢磨着开口:“你跟你爸妈没什么要说的吗?”

    她垂下头,装了一肚子的话像蒸气蒸发,开口无话。

    他们还在的时候,一年到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吞掉所有想法,何况现在?

    四年前,从宁海逃走的时候满身伤痕,四年后,带着放下一切爱与恨的决定又回到宁海,也不过是想找个理由,让他们做个见证,忘掉这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在谈朗面前她理直气壮地争辩,如果爸妈活着,不会阻拦她,当真正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她又泄了气,没有丝毫把握。

    “算了,我跟他们说,他们也听不见,跟自言自语又有什么区别”,周沐摇摇头,情绪低落到了底端。

    男孩不能认同,“这怎么能一样,如果你真心跟他们说,他们不仅听得见,还会托梦给你答复”。

    “告诉我,他们爱吃香蕉吗?”周沐又抓住他话里的把柄,借机调侃。

    早知道她是这样的性格,男孩刚摆出安慰她的表情,一瞬间又收了回去,抬起腿就要走——和她待一起超过半分钟就要被气死。

    周沐也跟着抬腿,走在他身后,突发奇想:“不如我跟你说吧,我们萍水相逢,以前不认识,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你听了不会在意,但是对我而言,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明白我的所思所想”。

    这个女孩子简直是让人无法理解,多么千奇百怪的想法都能从她的脑子里蹦出来,不顾他的感受,竟然就真的自顾自开始倾诉。

    “你有过爱的人吗?我有,但是我打算不爱他了——”

    老套开头,年轻女孩都热衷于浅薄的情情爱爱,以为没有爱情日子就过不下去,哪有这回事?

    他是活在现实的人,不爱听这样的伤春悲秋,无病呻吟,忍不住想要打断她:“不爱就不爱,有什么大不了?”

    “那你很可怜,你不懂得爱”周沐同情他,依旧固执地说给他听。

    从墓园到公共汽车,再到无理取闹不让他回家,像是说戏剧里的悲情一样,没有连贯的故事,叙述破碎,情感破碎,颠颠倒倒,她不指明她爱的人是谁,只是有那么一个人,从前待她有多么多么好,她有多么多么爱他。

    当问她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时,她的眼眶就会红了一圈,“就是不可以在一起,没有为什么”。

    仔细想想,她应该是个可怜的人,亲情爱情都离她而去,男孩到底心软,犹豫着要不要想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当公共汽车到站,她一扫悲伤,欢天喜地请他到家里吃枣子的时候,他不免怀疑这几个小时里她所讲述的爱恨离别是真是假。

    最终还是约定好了。

    明天上午坐车离开宁海之前,去她的家里,尝尝被昨夜风雨摇落的青枣——据她说,甜得吓人,吃一个,满口牙都要掉光。

    车停在路边,什么睡着已经没有印象,一大早,谈朗接到了闫老太太的电话,迷迷糊糊醒过来。

    看一眼来电提示,哑着嗓子:“妈?”

    “小朗?沐沐回家了,你怎么没跟着她一起?”闫老太太语气里尽是焦急。

    这话却把谈朗问住了,他坐直了身子,追问:“妈,你说什么?回家了?宁海?”

    “是啊,刚才我给小慧打电话,以前都没人接,今天我也没想到就通了”闫老太太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还以为是小慧回来了”,又抱怨了两句,“小慧这孩子也真是,几个月没消息”。

    这下谈朗才知道,原来每天早晚,闫老太太都要给书慧去两通电话,只是自从书慧“出国”之后,家里空置下来,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今天却让周沐接了起来。

    一时间,谈朗心中五味杂陈,她还不知道这通电话永远都不可能接通了,书慧离开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说是同学聚会,还说你忙,不想麻烦你,我不管你在外面做什么大生意,当哪里的大老板,家里的事情还是要顾的,听见了没有?”

    闫老太太佯怒着教训他,其实心里还是心疼儿子,怕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到头来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有。别的不说,初莹以前隔三差五总要跟她聊聊家长里短,这段日子也不见踪影了。

    听着母亲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将憋红的眼眶冷却,“我知道了妈,您照顾好自己,沐沐有我呢”。

    时隔两天再见到周沐,是在宁海,周沐生活了十九年的家里。

    周家的老房子,后来推倒了,时间正是央求着谈朗买下西山华庭那幢带阳台的别墅后,周沐回了家便嫌弃老房子不好看,左右看着不顺眼,又以同样的方式撒娇央求周子良,这才重新盖了二层洋房,特意找谈朗画的设计图,以至于住进去后,书慧和闫老太太逢人就夸耀谈朗的本事,还不忘故作嗔怪着说:“沐沐这孩子任性得不得了,谁都拿她没有办法的哟”。

    院子里的枣树是周沐爷爷生前种的,几十年来越长越繁茂,亭亭如盖,遮下一片阴凉,这个时候正赶上密密麻麻结出果子,绿油油圆滚滚地散落一地。

    周沐和一个男孩相对着站在树下,那男孩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周沐笑起来,枝叶间隙中漏几点细碎阳光在她脸上,正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明艳。

    少男少女像是夏末里的一幅画,他的突然闯入惊扰了树上的鸣蝉,果子也哗啦啦啦掉得更多的,砸在他脚边。

    “沐沐”,谈朗走进门,眼神反复确认着她的平安。

    “舅舅?”她欢快地喊他,却没有更多的情绪了,似乎是对他的到来早有预料,甚至更为欢快地牵着身边那个男孩的手臂,向他介绍,“这是我的新朋友,他叫”

    说到名字的时候,周沐卡住了,转头问他:“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没有问我呀”,那个男孩理所当然地回答,“况且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我叫周沐,庄周梦蝶的周,沐浴阳光的沐”,周沐不假思索地跟他通姓名。

    那男孩也不知是否记下,紧接着说:“聂川”。

    周沐在脑海很快地反应,立刻问道:“是哪两个字?”

    “双耳聂,山川的川”。

    “”

    就着名字的话题,居然又聊了起来,越扯越远,全然忘记了身边还站着一个谈朗,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她可以随随便便地带着回家,任何一句话都能牵起她的兴趣,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难道就不会偶尔想一想,她一个人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没日没夜找了她两天的舅舅吗?她是笑着,笑里带刺,刺痛了每一寸皮肤。

    树影投在谈朗脸上,看得出来他已是十分地隐忍着某种情绪,只等着在沉默中爆发。

    一分钟,两分钟

    “周沐!”谈朗加重声音,第二次打破恬静美好的谈话氛围,说话声戛然而止,甚至来不及让周沐跟她的新朋友好好道别,谈朗就拽着她进了房子,重重拍上一扇铁制的防盗门,枣树都差点被吓得应声轰然倒塌。

    自始至终,聂川搞不清楚这偶然遇见的奇怪女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或许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爱而不得,也可能不是,他摇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了。

    满室阳光明媚,尘埃在亮光里缓缓轻浮。

    唯独与墙壁圈出一片阴影,周沐后背抵在门上,肩膀被一双手紧紧按住,如同枷锁一般牢固,生怕她溜走。

    “你——”谈朗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指责她吗?跟她说两天来为了找她快要疯了?还是关切她有没有过得很好,这不用问,答案显而易见。

    “我很担心你,你不是答应舅舅,以后想去哪都告诉舅舅,我带你去吗?”他叹了一口气,前一秒还暴躁难耐的灵魂对上她的身影,下一秒便处处透露着无力感。

    “舅舅也答应我不会放开我,一转头就要把我丢在医院,不是吗?”周沐平静地反问,“我离开了,你可以跟舅妈好好生活,不用每天为我担心,也不用为应付我而烦恼,我只是你的累赘”,她笑起来好看极了,“况且你现在知道了,我比你想象中更肮脏不堪,怎么还能够爱你呢?”

    这不是恼怒之下说的偏激话,她是如此坚定地贬低自己,连带着也轻贱她的爱。

    “别这么说自己,沐沐”他听着这些话,心都要碎了,“我们再也不去医院了,沐沐没有生病,我们不去医院,是舅舅错了,再原谅我一次?嗯?以后”,他急忙许下诺言,生怕周沐又溜走,说到‘以后’两字,他的眼眸中满是郑重,一字一句道,“以后,不管你想干什么,要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他认了错,求原谅,周沐心软了下来,碰上谈朗,哪里有什么原则?

    “明明才做好决定”,她垂眸,声音轻而浅,似乎认命了,无论在此之前多么坚定,只要他的一句话便土崩瓦解。

    “最后一回了,最后一回相信舅舅”。

    四目相对中,周沐踮起脚尖,毫无预兆地吻上他的唇,谈朗失落的灵魂仿佛顷刻之间,被这个辗转细腻的吻安抚了下来,变成一粒尘埃,随之漂浮起来了。

    嘴唇不经意间微动,谈朗单手扣住她腰身,被动化为主动,细细回应着这一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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