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五
约好的聚餐自然是取消。
刚一出门,孟石韬就遇到了在小区里停车的谈朗,死活要搭他的顺风车去给沐沐买果汁,瓶瓶罐罐买了不少,一点儿用场也没派上。
回了家,周沐把自己锁进了房间,谈朗在门外好话说尽,也得不到回应。
从碰见孟石韬到再次返回停车场,短短十分钟的时间,她跟那个男孩起了争执。
要不是孟石韬拦着,尽管他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就凭着沐沐眼底映了红色,谈朗不敢肯定自己会对那个男孩做什么。
于香晓找来房间的备用钥匙交给谈朗,她习惯性地探着头往里看了一眼,谁又晓得周小姐闹哪一样脾气。
孩子的病暂时稳定了下来,只是还不能出院,住院费高得吓人,钱流水一样花出去,婆婆把孩子当成命疙瘩,在病房里打了地铺没日没夜守着,于香晓白天在谈家做工,晚上去医院挤在地上凑合睡一晚,天不亮再赶最早一班的公交车。
丈夫老马又找了一份夜里的活,一天只睡两三个钟头,劝他先顾好自己的身体要紧,老马没一回能听。
哪个人的日子不是吃苦咬牙熬过来的,有钱人就是娇气,好端端地,摆出天塌了的架势。
就属谈先生好性子,把周小姐惯得没边,在农村,哪里还有大人低声下气哄一个小孩的道理?
于香晓收回目光,暗暗撇嘴,不再理会他们的事。
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周沐静静坐在阳台上吹风,她很喜欢这个阳台。
还记得当时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周沐抱着他的胳膊摇呀摇,非要跟着过来,家里人都劝不住她,还特意跟老师请了两天假,中介带着上楼,她一眼相中了这个阳台。
现在想起来她的笑容仿佛昨天,一蹦一跳飞到阳台的栏杆边上,畅想着住进来的样子:“舅舅,我想住在这里!夏天房子外面的树枝可以伸进来,冬天还能晒太阳,而且你从那条小路回家的时候,我一眼就能看到,然后我就飞奔下楼给你开门,你忘记带钥匙也没关系!好不好嘛!我们就住在这里!”
因为她的一句话,谈朗没再去看别的房子,立刻签了合同。
带阳台的主卧直接布置成周沐喜欢的风格,为此初莹还和他别扭了一阵。
等到她真的住进来的时候,却不是当初想象中的快乐,她在阳台上喝酒抽烟,难以入眠,憧憬中夏天的枝蔓长着长着变了方向,离这栋房子越来越远,她从阳台上看见的,全是忧伤。
谈朗站在她身后,总以为能替她挡住四面八方的风雨,每一次,都适得其反。
他们久久站立着,不说话。
那条小路时不时就走过三三两两散步的老年人,保洁工穿着亮橘色的制服勤勉工作,周沐毫无预兆地说起来她和曾炎烁的过往。
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五七句干巴巴的言语就概括了她的第一次恋爱。
“我十五岁就跟他在一起了”,周沐回忆四年前和曾炎烁的一切,她无所谓地解释着上一句话的含义,“不是过家家似的说句我喜欢你”。
尽管他已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自认为最好的最坏的都已经考虑,当她亲口把血淋淋的时候摆在眼前,谈朗才明白千万把锋利的刀片同时割在身上是怎样的无法承受。
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难以置信,多想安慰自己这都是假的,沐沐不过是在调皮地跟他开玩笑,偏偏,她没有任何理由来编造一场无比残忍的谎言。
十五岁,周沐念高一,早已平淡模糊的回忆逐渐在谈朗眼前清晰。
隔三差五他就能接到周沐的电话,接通后,这孩子就问他有没有吃饭,工作会不会很累,最后停顿很久,说一句想他就挂掉。
铭绣正在极速扩张,同时接了好几个大项目,忙得晕头转向不可开交,接到她的电话之后,谈朗似乎只是随口回答着“吃了”“不累”,再毫无新意地关心她几句,现在想想,居然是那么敷衍。
如果早知道,她正在经历着什么,如果能稍稍用点心,就会发现她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一字一句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沉闷地像裹在一面大鼓里,黑漆漆的没有出路。
“不过我不喜欢他,我只是随便找个人来玩玩”,她说着从阳台转身,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包纸烟,熟练地夹在两指之间,一点猩红的火光忽闪忽闪。
“舅舅,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她偏过头吐出烟雾。
“后来,我们的事情全校都知道了,闹得沸沸扬扬,女生都巴不得离我远远的,男生嘛”她缓缓吸着烟,浅浅笑起来。
“他呀,明明什么都没有损失,还要扮成受害者的样子,真是讨厌死了”。
这一笔账攒了四年,今天的一巴掌算是跟他扯平了。
一支烟越抽越急,空气中浓烈到呛人的烟雾,不仅蒙住了谈朗的眼睛,连他的思绪也不明晰了。
上一次发现周沐背着她藏了一大箱子的酒,夜夜宿醉,以为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荒唐事的极限。
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
什么时候,她不再好好爱惜自己
一瞬间所有的疑问涌上头,又在下一刻全部压下。如洪水般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冲破,可是自责和难以言喻的悔恨又如从天而降的一张网,密密麻麻兜住了他,收紧到令他无法喘息的地步。
“怎么了?被我吓到了?”周沐将烟头丢进垃圾桶,不用再掩饰。
“舅舅,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她和谈朗拉开些距离,又点了一支烟,“早就烂到骨子里了”,她轻蔑地笑游走在唇边。
自轻自贱的话粘着烟味没一会就散了。
“不是”,谈朗的身体在发抖,这两个字却坚定如山,他再次重复,“不是”。
他的沐沐是个好孩子。
这是他认定的道理。
他不再问她的过往,也不想知道年少的周沐那一次失败的恋爱,外人议论纷纷,都不关他的事,他会守住周沐的伤口,直到愈合的那一天。
命运的说法,谈朗从来不信,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周沐是他冥冥之中注定的安排。
这孩子爱的人是他,竟成了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别的任何人,他都不放心托付。
气氛在沉默中安稳了下来,从窗外探进来的微风浮动着白纱帘,周沐闭上眼睛睡着了,掌心还攥着他的三根手指。
捏着抽剩下的烟蒂和空了的烟盒,谈朗悄悄退出去,家里的灯已经全部打开,亮堂堂的冷白光含混着赤色晚霞,是说不清的暧昧。
厨房里传来整齐的切菜声音,“咚咚咚咚”,于香晓已经在准备晚饭,听到谈朗的动静,她放下手里的胡萝卜和菜刀,两手一翻,手背手心的水珠都蹭在了围裙上。
“太太说晚上不回来吃,打你手机打不通”。
最近初莹似乎总是在外面聚餐,倒也是好事,自从结婚后,初莹一心系在他身上,以前玩得好的朋友同学几乎少来往了,他又常常不在家,一个人总归无聊,几次三番催着她出门去,左不过回娘家一趟。
初莹的事他现下顾不得管了,插上电开了机,才发现未接来电多到吓人,孟石韬锲而不舍几乎一分钟一通,又打了过来。
“沐沐,没事吧?”孟石韬焦头烂额,拨了一下午的电话终于接通,却不敢张口,半天嗫嚅出五个字来。
本来挺好一个局,想着曾言烁巧舌如簧,逗几个小女孩开心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没成想,这臭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问他怎么回事,他还一肚子火,“你是我亲哥吗?让我一大早跑过来就为了挨一巴掌!”
这就是让孟石韬抓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的地方,不论是没生病的周沐还是现在脆弱的周沐,大不了砸几件东西,还真没有动手打过人。
不成器的表弟随后再收拾,中午谈朗的反应实在把他吓了一跳,以前泰山崩于前,他估计只会皱皱眉头,恍若无事般拍拍落在身上的灰。
可现在,或许连谈朗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喜怒哀乐像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着,线另一头绕在在周沐身上。
“在哪?”
电话那边的声音,孟石韬听不出情绪,却总觉得心里发怵,底气更弱了几分,“在,在家”。
“他呢?”问的是曾炎烁。
“也在,不是,到底怎”孟石韬看着挂断的电话,总觉得心慌。
猛烈的拍门声,一下紧接着一下,门外的人像是已经来不及等主人开门,便要将这门砸出洞来。
曾炎烁还在开着音乐震天响,幼稚地发泄着不满,房子就要被掀翻了顶,附近的宠物狗和汽车受到惊动也一起叫唤了起来,一时间,祥和的傍晚沸腾起来。
孟石韬忙不迭去开门,果然是谈朗,脸色沉得吓人,唇抿成一条线,嘴角压得很低很低,吵闹的空气仿佛一遇上他,就要凝聚成石块,轰隆隆坍塌。
二话不说,一把推开孟石韬,踹上紧闭的房门,如银瓶乍破,不羁的街头音乐从那道门里奔涌而出,就在这一瞬间,又仿佛千千万万的猛兽跃了进去,两相碰撞,爆发。
眼睁睁看着,曾炎烁被迎面一拳直击倒地,步了那扇门的后尘。
音响的插头在拉池中落地,汽车鸣笛延续了两声恢复静默,好似这世界本就如此,连呼吸声都不曾有过。
“改天赔你”,他指的是那扇倒霉的门。
没有一句解释,揍了人直接转身,垂在身侧的右手拳头破了皮,他也不在意,反倒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到底怎么回事!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孟石韬的脾气也被激了上来,拽住谈朗,拔高音量,“沐沐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啊,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就这么一声不吭算什么!”
兄弟,是。
十几年的兄弟,自打认识起,他们之间就没有瞒过任何事。
可这一次
“说清楚?说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