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谎言
“……舅舅?”
不知道周沐唤了他几遍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儿子?一大早就魂不守舍的”,闫老太太拧起眉头很是担心,谈朗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还要走高速开几个小时的车,哪里能放心?
他笑起来,随口扯了个谎:“没事妈,想起来公司最近的项目有点小麻烦”。
老太太没多想,信以为真,只是心疼儿子,一遍一遍地叮嘱他工作别太拼命,“路上开车小心点儿!”车子开出去,她还在朝着激起的灰尘探着头摆手。
不过这话周沐却是不信的,她斜着身子窝在副驾驶上,手肘支着头看谈朗,似笑非笑,任谁被这样盯着都要不自在。
果然,谈朗严肃道:“坐好”。
“我偏不,这样舒服”,周沐像是故意捉弄他似的,更加得寸进尺地从车窗一边歪在他身上。
从濛县到上高速中间有一段土路,没来得及修,崎岖不平,谈朗被周沐这么一靠,差点没把住方向盘,与危险擦肩而过,这下他仿佛真的有些怒意了,把周沐按回在座位上,抬高声音:“别闹,坐好!”
周沐吐吐舌头,他的故作威严传进她耳朵变得软绵绵,好在还算配合,立刻坐的板正,像认真听讲的小学生,“我坐好就是了”,她知道舅舅从不会真的生她气,玩闹够了便收住,不然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再次躲着她?
路边没有什么好风景,车子也在颠簸,可是她却觉得很开心,“好想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舅舅答应我的话要记得”。
昨晚,就是让谈朗心事重重的原因。
大概是当时周沐的样子过于可怜,任谁都无法再去违着她的意思。
她说:“舅舅不要走”。
谈朗愣了几秒钟,退回床边坐下,把她的胳膊裹紧被子里,掖紧被角,承诺道:“不会的,睡吧,舅舅一直陪着你”,他的语气太过温柔,瞬间抚平了周沐的眉头,也让今日回过神来的谈朗双眉紧蹙。
他愿意以舅舅的身份,也只能是舅舅的身份陪伴着周沐成长,可是周沐明显会错意,从她今日不同寻常的愉快心情中便可看出。
一路上他都在盘算着该怎么纠正周沐对他走偏的感情,如果直接和路医生说明情况,虽然他是心理医生,可他会不会觉得沐沐不是个正常的孩子,哪怕是一点点可能受到的伤害,谈朗也不愿去冒险,当然也不能强硬制止周沐对他的亲昵,毕竟现在沐沐能依靠的只有他。
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一回到家,初莹便迎上来嘘寒问暖,出乎意料的是,一向淡漠的周沐竟然与她说了许多话,看起来像是遇到什么不得了的好事,初莹倒是很替周沐开心,希望她能早一日从苦痛中走出来。
“沐沐在外婆家玩的开心吗?”
周沐仿佛在回忆这一天的经历一样,眼睛弯起来回答道:“特别特别开心,舅舅还带我去了集会,舅妈没有去真的很可惜,不过下次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这句话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有问题,让初莹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她还是笑着:“好,一定去,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周沐便笑着跑上楼。
反观谈朗却兴致不高,连对她的笑都很勉强,初莹一眼就发觉了他的情绪,却不知道为什么,没道理周沐开心,他还着板一张脸,“沐沐难得高兴,你怎么一副谁欠你钱的样子?”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谈朗调整情绪,现在他还没有让初莹知道这件事的想法,也幸好他一贯的工作狂作风,成了他的万能挡箭牌。
她的丈夫爱工作胜过一切,十天有十二天在操心公事,谈朗的话,初莹深信,不再追问,趁着于香晓进厨房端菜,腻在谈朗身上说想他。
结婚多年,每次两人分开超过一晚的时间,妻子便像个委屈的小孩,谈朗心不在焉地安慰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敷衍,揽着她笑:“有多想?”
正巧,于香晓端着两个盘子出来,初莹不习惯在人前亲密,锤他一下,笑骂句讨厌。
换好衣服,楼梯走到一半的周沐将这幕看在眼中,抿了抿唇,心中拧了一下,紧接着故意弄出些响动,很大声地踏着地板跑下去。
引来了大家的注意,初莹帮她拉开椅子,“沐沐这件衣服我好像没见过”,周沐穿上在集市买的劣质白色骷髅t恤,和她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格格不入。
周沐回答她:“是舅舅帮我挑的”。
初莹忍不住笑出来,她还以为谈朗的审美再差也是昨天那件蓝格子裙,没想到已是无可救药的地步,“你舅舅一准不安好心,下次还是舅妈带你去买衣服吧”。
她盯着谈朗上下打量,谈朗真不好意思起来,掩饰性轻咳一声,“吃饭吧”。
可是,周沐依旧不依不饶,补充到:“舅舅也有一件!”
这下到真让初莹来了兴趣,放下筷子,非得缠着谈朗拿出来他那一件,看过后笑的一发不可收拾。
“好了好了,你高兴了,现在能吃饭了吧”,谈朗把衣服放在一边,回到餐桌帮她夹菜。
一场饭前笑剧才算收场,周沐从始至终坐在他们对面,敛着笑容,像个局外人。
平时在吃饭的时候,餐桌上是安静的,今日难得三个人一起吃饭,两个人怀有心事,只有初莹看不出来,颇有兴致地同他们讲话。
“你还记不记得,前两天我跟你提过单位新来了一个博士生,梁卓诚,南大的”。
谈朗回忆一下,点头,“记得,怎么了?”
“原来他是我爸的学生,昨天去家里了,我妈说他模样长得好,又有本事,一听人家单身,只恨自己没有多一个小女儿”,初莹提起来不禁失笑。
接着初莹又兴致勃勃说了好些话。
周沐一个字也没听,低头用筷子戳碗里的米饭,眼睛盯着她面前的这只手。
舅舅的手不算好看,可周沐还是爱看,看他修剪整齐的指甲,突出分明的青筋,中指内侧长着厚厚的茧,手背上还有一道很长的浅色疤痕,直通到手腕里去——是小时候为了教她学自行车才受的伤,当时舅舅怕她担心硬是撑了几个小时,直到血结了痂,可最后她也没学会,白白害他留了疤。
眼神顺着移过去,唯一不爱的就是他无名指戴着的婚戒,款式普普通通,太素了,抛光的一个银圈,一点装饰也没有,啤酒罐上的铁环还有个特别的形状。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初莹把筷子敲在桌子上,提高声音。
周沐抬头,正好对上谈朗的眼睛,“我吃好了”,便转身回了房间。
身后传来他们的对话。
“你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场合。”
“你就露个面嘛,人家都跟我爸提了,反正总要用一家供货商,而且卫叔叔跟我爸是老朋友了,肯定没问题的”。
西城区的项目是块肥肉,铭绣地产只有设计跟资金,既没有原材料,也没有自己的施工队,这些活全靠分包,谁不想分一杯羹?
谈朗瞥了初莹一眼,想起来五年前有个项目,也是初莹来游说,跟岳父的另一个“老朋友”签了原料合同,结果被他发现了质量不合规,只是这事他没跟初莹提过。
“吃饭吧,到时候会公开招标”,谈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着被周沐祸害的不成样子的米饭,碗里给她夹的菜,一动也没动,不由的也没了胃口。
初莹也吃不下去,刚才还说着甜言蜜语的丈夫,突然就冷了脸,以前他从来不会这样的,虽然他没有一次如她愿地“帮忙”,起码会好言敷衍,也因为他的“铁面无私”,每次回家,爸爸都不给他好脸色,她夹在最爱的两个男人之间为难,她以为谈朗会理解她的不好受。
没想到,现在,他连敷衍都不愿了。
心里受了委屈,她也不说,“滋拉”一声踢开椅子,一声不吭上了楼,好好一顿饭,善始不善终。
二楼卧室,周沐靠着门坐在地上,听楼下的动静,舅妈走路声音故意很大,一把拍上卧室的门,接着舅舅也走上来,似乎停在了楼梯口,向左是周沐的卧室,向右是生气的初莹。
“咚咚”。
不到十秒的时间,他就做出了抉择,方才还失落的周沐,顿时开心地站起来开门。
门外的谈朗,看到一张笑得狡黠的小脸,顿时觉得他好像踏错了一步。
不容他后悔,周沐一把将他拖了进来,顺手捏起他手中盘子里的草莓放入口中,眼睛笑的弯起来,像是林中觅食的小鹿。
“舅舅知道我饿了,特意拿给我的?”周沐说着转身坐在画架前的高脚凳上,拿起画笔,纸上的画还只是个轮廓,看不出画家的构想。
谈朗把果盘放在小几上,不说话。
“我就知道,舅舅最爱我了”,周沐探着身子又捏了一只草莓,塞进坐在床边的谈朗口中,只是谈朗不配合她,捉住眼前的这只手腕,草莓横亘在他们之间,汁水淌下来落在白色绒毛的地毯上——于嫂看见了,准要背地里骂他们,弄脏了毯子,还不是要劳烦她送到干洗店。
“很甜的”。
谈朗犹豫了一下,还是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确实很甜,这他知道,超市的导购员特意强调了三遍,只是很多天都没疼的牙,突然像被扯住了神经,痛感冲上天灵盖,一下子清明起来。
将周沐的身体扶正在凳子上,良久才说了一句话:“沐沐,舅舅跟你商量一件事”。
周沐等着他说。
“之前你不是说想去北欧看极光,瑞典挪威冰岛,随便你挑一个地方,风景好又清净,到时候在湖边买一座房子,全按照你喜欢的风格来,想画画的时候也不用跑出很远去写生——”
他顿了一下,“沐沐,要不要继续去上学,你才十八岁,不应该,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过去,换个环境,把以前的事都忘了,重新开始”,他站起来走去窗边,看向远处,终究还是要把事情挑明,将道理跟她讲清楚,“我不想很多年后你怨我,我也不想对不住你的父母,他们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
思来想来也只有这一个办法,送她去上学,去过这个年纪该过的生活,也许离开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想起来书慧打电话给他,说:“小朗,姐没求过你什么事,只有沐沐,你照顾好她”,谈朗听得出来当时她在哭,她在忍着自己的情绪哭。
那天,书慧和姐夫死了,周沐病了。
除此之外,一切照旧。
只是他的肩上,多扛了一个小女孩的世界。
上次从海边回来,他就想了很久,仔细回忆和这个孩子相处的每一瞬间,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令她对自己的舅舅产生了特殊的感情,可惜没想出个结果,就懦弱地逃开,也不敢再提这个话题。然而事与愿违,他的刻意回避被周沐尽数转为不安,而她惊世骇俗的想法却一点儿没变,这终究不是个办法。
所以,“我不能,毁了你”,谈朗握拳抵在窗玻璃上,后槽牙又隐隐作痛。
这段话说的太长,说了太久,以至于周沐要好好想想方才舅舅在跟她说什么,她慢慢聚起一个浅笑,走到谈朗身后,手臂环住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的后背上,闭上眼睛感受他的呼吸起伏和心跳脉搏。
谈朗想要挣开周沐的手,可是当她开口说话,圈住他的手臂就像是上了一把没有钥匙的锁。
“你又骗我,你的话,连一天保质期都不够,可是为什么?明明昨晚才答应不会抛下我”,她的眼睛迅速蒙上水雾,“是因为舅妈吗?”想到了刚才他们夫妻之间的一幕幕,她似乎理解了谈朗的出尔反尔,“你们过你们的生活,我只要在旁边看着你,爱着你就够了”,她的心愿如此微不足道,没有半分的奢望,即使这样也不可以吗?
我想去北欧旅行,和舅舅一起去看极光,我想住在湖边,我也想推开房门就是可以写生的很美很美的风景,如果这房子里有你,什么都可以。
可是,我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定不会生活的很好,每一天我都会想舅舅想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无论多么华丽的房子也不过是囚笼。
听着周沐的想法越来越荒唐离谱,甚至将初莹牵扯了进来,他定一定心神,用一种尽可能柔和的语气,“沐沐,你听我说,我不是抛下你,就算你去外面读书,不在我身边,我也会时时刻刻担心你,一有空就去看你,可是这都建立在你叫我一声舅舅的基础上,我得对你负责,你还小,分不清依赖和爱情,等你长大了,遇到真正对的人,你就会明白”,这辈子,除了亲情,他们之间不该有任何的情愫。
“不,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我们的血缘只是让我在生命的最开始就能遇到你”,而不是失去爱你的权利!
这时,她松开手,和谈朗并肩站在一起,抬头望,“你给我讲一个海神的传说,我也听过一个童话里的传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她注视着最亮的那两颗,“爸,妈,如果你们能听见,一定也不同意谈朗的话,对不对?”
对他直呼其名,是周沐的反叛。
她走进了迷宫,寻不到出路,执拗的模样让谈朗心疼。
姐,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告诉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