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外婆
那是极普通的一天。
温度接近二十度,很是宜人,几乎没有风,天空又高又远,蓝蓝地挂在头顶上,偶尔的几片云像是坚守在岗位上一般,一动不动。
医院门口的女清洁工有一搭没一搭地清扫着干净的地面,盯着在医院门口驻足等了有一个小时的女孩子。
好容易她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走进去医院,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张望了一圈,脚步对准清洁工方向,掏出了一叠钱。
在医院门口干活,这样的好事是时常发生的,女清洁工面相苍老朴实,看着五十多岁,冒充过不少次的病人家属——小小年纪不学好的姑娘多的是,搞大了肚子来打胎,又不好告诉家里人,没人往手术单上签字,医院可不敢给未成年的孩子动刀。
这回也是一样,她驾轻就熟地收下钱,一数居然有五百块,她再打量这个女孩子,长头发,脸长的漂亮,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出手阔绰,心里又喜又叹,竟生出一丝百感交集的意味来。
正好到了换班的时候,清洁工把制服马甲一脱塞进包里,就跟着这女孩再次进了医院。
没成想这回摊上了大麻烦,这女孩身体底子不好,打胎到一半大出血,医院忙着要找家属,她哪里是啊!闻言脚下一软跌在地上,嚎哭了起来。
后来的事情就是医院通知了真的亲属来,清洁工自知理亏趁着没人注意偷溜走了,往后也再没人见过她来这儿打扫卫生。
这女孩子就是周沐,这天距离她的十八岁生日还有十二天。
手术过程中她不哭也不闹,仿佛是没有知觉的布偶娃娃,保住性命下了手术台,她也不痛不痒,躺在病床上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愿看坐在她床前低泣的父母。
“你们出去哭吧,吵的睡不着”,周沐开口,没有一丝情绪上的起伏。
话语却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他们两人的心上,不见血,只是疼。
谈书慧已经没了主意,接连几天流泪流到眼睛肿痛,她既不敢问周沐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告诉任何人,生怕毁了女儿的下辈子,带着一个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活着。
其实一开始她是问过的,也厉声骂过,可那个时候她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女儿了,从前活泼乖巧,有点古灵精怪的孩子变得如此冷淡陌生。
“现在才想起来管我的事情?”周沐微扯着嘴角,一脸嘲讽,只说了这一句话。
谈书慧怔得后退,自此不敢再问。
周子良也是,红着眼睛,额头的青筋尽数暴起,要去找那个男人拼命,可是周沐一个字也不说,他只能像个被蒙住眼瞎撞的疯子。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谈朗接到了书慧的电话,他在宜城出差,正巧想去看看在宜大读书的外甥女,还给她挑了女孩子会喜欢的小礼物。
怎么也没有想到物是人非。
“小朗——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啊!”书慧歇斯底里的哭嚎声,如今回想起仍然禁不住揪心。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周沐靠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春光,明媚晴朗,而她却像是在秋天已落在地上的残叶,经过了一整个寒冬,又再次迎来春天,可是暖阳没能让她苏醒,只是让她那卷干枯脆弱的身体更加支离破碎。
周沐回过头来,望着他浅浅的笑,如同之前的每一次见面,谈朗宁愿相信沐沐只是普通的发烧感冒,所以才让她看起来有些苍白。
咨询室里间的门打开,谈朗回神站起来,沐沐跑着钻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不说话,像极了见到陌生人而胆怯的小孩子。
不知道路淼和她聊了什么,谈朗把她圈在臂弯里,一边用手掌轻拍她的后背,一边和路淼说话。
“沐沐可说了,你这个舅舅不负责,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你都不陪她玩儿,太不像话!”路淼说着玩笑话,其实是提醒他周沐情绪的变化。
这些情况谈朗都明白,第一次带沐沐来医院后,路淼和他长谈了一次。
沐沐的情况不容乐观,心理疏导只是辅助手段,最终还是要靠她自己走出来,但是,不太容易。
“跟医生告舅舅的黑状,嗯?”谈朗帮周沐系好安全带,故作生气。
周沐不理他,直勾勾盯着他,像是警察盯着犯人的眼神,等着看这个犯人还能说出什么狡辩的话。
哪怕是清白的人也会被她的眼神盯的心虚,更何况谈朗确实“不清白”,沐沐昨天遭受的痛苦都是因为他的疏忽。
“好了,是舅舅不对,跟我们沐沐道歉,今天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原谅我,嗯?”
“本来就是你错”,沐沐垂下眼,嘟着嘴低声说。
他是最会哄小孩子的,孟石韬不止一次说过他没有孩子,真是把天生的才华埋没了。
现在他才明白,这门本事不是为了别的,是老天爷知道他的身边有个沐沐。
周沐从包里拿出一张对折再对折的画报,指着上面的图片说:“想去这儿,有雪有草原有极光有火山”。
这是昨天在路上有人发给她的旅行社传单,北欧路线大概是主推的项目,几乎一整页都是北欧风光,周沐一眼就被吸引了,她想象自己就是那片无人草原上的一只小羊,迎着风自由自在。
“好,等过段时间就带你去”,谈朗有些哭笑不得的为难,“你看,你办护照也得时间,还得准备行李,对不对?”
周沐点点头,把这张宣传页沿着压痕对折再对折,放进包里。
脸上还是带了点失望,片刻后又开口:“我想外婆了”。
外婆家在宁海市的一个小县城里,外婆闫洪英是县城中学的英语老师,现在已经退休很多年了,外公去世的早,在周沐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她对他的全部印象在墙上的相片里,四五十岁,戴眼镜,很儒雅的样子,他曾是语文老师,文字功夫玩的很好,还写过许多散文集诗集小说集,只不过没有向任何一家出版社投过稿。
书慧和谈朗在这里出生长大,相继走出这座小城,建立自己的家庭,但是淮庆路43号的小院一直都在,里面的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院门在白天是向来不关的,听见外面有汽车的声音,她就直一直身体往外瞥一眼。
这样的动作做上几百几千回,总有那么一次让她搁下书,站起来,笑着走到门口去招呼:“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就像今天。
驱车两小时,从南湾市开到濛县老家,正好到午饭时间。
“外婆,我好想你啊”,周沐挽着老太太的手臂撒娇。
“哎呦呦,外婆的心肝儿!”家里就这么一个小孩子,老太太疼爱地不得了,“秋梅啊,多炒两个菜,孩子们回来了”,她朝着厨房喊道。
厨房里的人应了一声,也出来和他们打招呼,憨厚笑着:“回来了?饭马上就好”。
秋梅是老太太三十年前的学生,到现在也没个糊口的正经营生,就到这里做做饭,扫扫屋子,平时也能跟老太太聊天解闷。老太太图她知根知底,用着放心,工资也给开的高,能帮一点是一点。
平日里的茶几上也就放点苹果,周沐一回来,老太太忙前忙后,堆了一排零食饮料水果——都是一些学生来看望她带的,她也不爱吃,挑出来沐沐爱吃的,别的就都让秋梅拿回家给孩子吃。
自从出了变故,他们还没回来过,谈朗看着坐在沙发上搂着沐沐笑得开怀的母亲,她今年整七十岁了,要怎么告诉她,她的女儿女婿都不在人世了?这太残忍了。
“哎?初莹呢?怎么就你俩?”老太太问谈朗。
“沐沐突然说想外婆了就回来了,没跟初莹说”。
“还是沐沐心疼我这个老太婆,儿子女儿没良心,一个两个都不来看我”,闫老太太搂着周沐声讨谈朗。
用过午饭后,老人家容易犯困,先上楼回了卧室休息,谈朗帮着秋梅收拾厨房,秋梅跟他道谢,闫老师的一双儿女都是好的,有本事,人又和善。
“书慧两口子就是工作忙,老太太经常念叨,有时候翻你们姐弟小时候的照片,看着看着就哭了”,秋梅跟谈朗闲聊,心中琢磨起了另一件事。
老太太其实亲生的孩子就书慧一个,后来才领养了儿子,濛县是个小地方,芝麻大的事儿,几天的功夫也能传遍,当时学校里的学生也都私下偷偷议论过,只是隔的年月长了,大家渐渐淡忘,也没人再提了,至于他自己还记不记得,秋梅觉得十有八九是没印象了,那个时候他才四五岁,哪能记事?
要是上午替老太太打扫房间,不小心看见了那张收养证明,秋梅也想不起来这桩陈年旧事。
谈朗自然不知道秋梅此时所想,只是听了她方才的话,心上像坠了块大石头。
他最近想过把母亲接到南湾市,以前书慧离得近,周末总要回来一趟,平时也隔三差五打着电话,现在猛地三个月没有透面,好似人间蒸发了,母亲问起,谈朗只好胡编个借口,说他们要到国外考察开分公司,忙的晕头转向,连沐沐打去电话都不接,只是这托词也不知道母亲信了几分,不过倒也没再追问过。
“嗯,我妈老了,容易伤感,你平时多看顾着点儿”。
“你也抽空多回来几趟,钱哪有挣够的时候呀,是不是?”秋梅擦干盘子里的水放进橱柜,“差不多收拾好了,你快去歇着吧”。
“行,我先把垃圾去送了”,谈朗拎着垃圾袋刚出厨房,就听见沐沐一声惊呼——
“啊——!舅舅!”
“怎么了!”谈朗甚至赶不上放下垃圾袋,直接跑到客厅。
“有虫子,在那边,好大”,沐沐用抱枕当盾牌挡在自己身前,手指着电视柜方向。
顺着看去,确实有一只,谈朗抽了纸巾把它顺便捏进垃圾袋,“别怕,已经死了”。
跟着来的秋梅略微尴尬,“夏天多蚊虫,哎哟,得喷点药了”。
“它真的死了吗?”周沐从抱枕后探出头,躲过谈朗想要安抚他的手——刚碰过虫子的。
“华佗在世也救不活了”,他把垃圾袋递给秋梅,走去洗手间,“谁让这个小东西吓着我们沐沐了?”
“那被我吓到的人呢?我是不是也该死?”
毫无预兆的冒出了一句话。
水龙头的水“哗哗哗……”
手上的肥皂泡沫被冲的很干净,谈朗关上水,转过头来,他是勉力笑着的,没有一丝愉快的成分,嘴角像是被人硬生生扯开,说:“沐沐,别跟舅舅开这种玩笑……”
“干嘛这么严肃,你的表情很难看,丑死了”,周沐拿了毛巾给他,一脸开心,仿佛她根本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只是个心血来潮的恶作剧罢了。
“唔,外婆说老街有集市,好久没去过了,你想去吗?”
她沉浸在游玩计划里,离开洗手间,走起路来马尾一晃一晃,像是迎风开的极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