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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曲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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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初雪庆观出裘安城表里。

    表面煌煌盛世,内里一遭乱麻。

    连州侯守成不战的名声,在拥兵自重的各州诸侯中自成一股清流,由来已久,近两日却被城中烹沸的流言蜚语撞出了一个小小缺口。口子不大,隐隐有坍沙陷石之险。

    “颓势早生,不过是平头百姓无权无势无处伸冤,在强权镇压下一压再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今安据案而坐,低眉看一封信,“就是要给他们这道口子。”

    至于镇压已久的洪流能掀起多大风浪,就要看连州侯的本事了。

    “今早有人在府衙敲鼓。”燕故一行近作揖,“状告罗孜月前当街凌弱。”

    上座人抽空看来一眼。

    他于是将隐情接着说出:“说是凌弱,实则欺男霸女。罗孜欲抬了别人明媒正娶的妻子做他第八房小妾。当时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丑闻,被罗仁典破财施力按了下去,那一户人家却是不甘罢休的,数次喊冤,不得昭雪。”

    “平常人家出了这样的事情,遮掩还来不及,他们竟然敢次次说出来?”阿沅抱剑站在今安身后,满脸稀奇,“很有勇气。”

    燕故一哂然:“可惜势单力薄,枪打出头鸟,不了了之。”

    “但今日在围观百姓中激起的悲愤,与其同仇敌忾者也尽够罗仁典头痛一时了。”今安垂眸,心思电转,“不要让这件事情停下造势,找到这位苦主。”

    “当然。”燕故一躬首道,“属下已派人去请了。”

    随后他递上另一封晾了许久的帖子,“倒是这罗孜,全不知背后起火,还心心念念着与王爷的一面之缘,或者,一面之仇。”

    宴帖镶金描花,还未打开就是一阵浓郁的熏香扑面。像是在脂粉花丛埋了三天三夜,一如送帖子的主人般刺眼刺鼻。

    是罗孜的宴帖,昨日递到她案前。

    “罗孜此人,目中无人,胆大包天,底下的东西比他表面的还脏臭。若是没有他爱子如命的亲爹,他早不知将自己作死了几回。”今安拿着帖子送到莲心蜡炬上,红焰摇晃转瞬吞噬进一角,薄灿金箔被烧得萎缩焦黑腾起灰烟,在她的浅淡眸中漫出大火。“就看看这一回,到底是罗仁典只手遮天,还是罗孜殃及满门了。”

    前一刻在堂中流转富贵色的宴帖被丢在地上,成了虬曲的一团灰烬。

    火焰熄灭,一道黑影从堂外疾速掠进,堂下行礼。

    是昨夜奉命追黑衣人而去的第其,仍是黑巾蒙面,抱拳禀道:“昨夜的血迹断在三庙街口,再往前一丝痕迹也无,应是有人接应并清理现场。属下去迟,请王爷下罪。”

    “三庙街有谁?”

    第其答:“三庙街唯有连州侯近臣闵、段二位府邸。闵阿是罗仁典妻舅,甚得重用,连州侯身边大半幕僚都是他一手提携。因此与另一风头人物,段风乾颇多龃龉。段风乾夫人是洛临虞之侃亲妹,两家交好。段风乾在半月前下了洛临,一则名为探亲,二则有风言传是被闵阿所厌,避其锋芒。现今段风乾与其夫人正在返回裘安路上,府中只剩二子段昇,段筠,与洛临来的表兄,虞兰时。”

    燕故一听闻,摇头笑道:“兜兜转转,又跟虞氏扯上关系。”

    今安不置一词,示意第其继续。

    “另外属下已派人乔装去往各大药馆蹲守,着重暗中拦查伤药去向,目前暂未发现有可疑之人。但凡有蛛丝马迹,第一时间禀报。”

    今安点头:“不要急着抓人,一有可疑迹象,先跟上顺着去查。不要浪费了这条线。”

    “是。”

    “说起来,以王爷的身手,昨夜拿下那个伤重的不法之徒,并非是难事。”燕故一接口,恍然大悟,“原来是做打草惊蛇之用。”

    他语气俨然是看戏的旁观者,今安凤目一瞥,居高看他:“那就请燕卿,替本王先搅乱这窝蛇虫。”

    燕故一立起作揖,墨发白袍一身清隽:“属下接令,求之不得。”

    灰烬被离去的红衣袍角掀散,“那便搅他个天翻地覆。”

    ——

    轻灵白雪落上伞面,落上于鞋跟处跌宕的裙尾,落上袅娜踏去一路的脚印,转眼覆没。

    此趟到裘安,整日于地牢中忙碌的无级随吏——付书玉难得空闲下来,加上燕故一良心发现,给了她一日休沐,愈发闲怠无事。本想着借此去转一转裘安城的风光,没想到一出门就被两个男人耽误了好一会功夫,情情爱爱地撕扯了许久,终于罢休。

    “小姐,薛大人实在是对你一番痴心,若随他回去,就算老爷夫人和那一头为难起来,想来他也定会护好小姐的……”一月下来,笙儿已知晓自家小姐的铁石心肠,仍是想一试。

    虽然人已在裘安,与洛临隔了宽江百里,但她忘不了付书玉在洛临时总要沾血的裙摆。她家小姐自小千娇万贵,从未吃过什么苦头,一趟洛临却是把之前未有过的冷眼讥嘲全尝了一遍。还时常要在该是暖香调素琴的闺房里,挂上那些刚从犯人身上摘下来的、血淋淋阴森森的刑具。

    头一次见着那副能夹断手骨的刑具,笙儿吓得砸了装水的铜盆。连着好几宿不得安寝,哀嚎声与铜盆落地声将她从噩梦中吓醒了一遍又一遍。

    反倒要小姐掀帐下床来哄她。

    好不容易离开了那座吃人的城池,离王都跨近了一大步,只要能乘上薛陵川归去的车队,再往上……

    本该被人哄着供着、不沾阳春水只拈金玉汤的她家小姐,何苦要再折返洛临,去看去听去碰那些恶心肮脏的东西。就算知道小姐不爱听这些,笙儿也还是想劝一劝。

    闻言,付书玉侧头看她一眼,“笙儿,你是想回去吗?”

    十几岁的小姑娘不会说谎,目光游移好一会儿,垂下头低低道:“奴婢想的。”

    怎么能不想,离家千里颠沛流离尚可忍,更叫人胆寒的是经历一切后仍是前路未定。观定栾王此趟上连州,连州侯管中窥豹便嗅得一线危机,何况是整日身处风声鹤唳之中的人。

    手无缚鸡之力,大难临头时,唯有任人宰割。

    付书玉喟叹一声,抬手将她风吹散的一缕发拢回耳后,“你实话实说,很好。若想回去,我便央了薛大人求他带上你。只是这里离王都遥远,路程颠簸,我有些担心,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听到这里,笙儿不可置信:“小姐不一起回去吗?”得到答复,小丫头顿时慌了,连连摇头:“不不不,小姐,奴婢虽然想回去,但奴婢更想跟着你。求求小姐不要丢下奴婢一个人……”

    不一会儿,顾盼天真的一张小圆脸慌得抽泣起来,泪珠滚滚好不可怜。付书玉捻帕替她擦掉面颊滑下的眼泪:“笙儿你要想清楚,不要因为一时的舍不得以后后悔。跟在我身边你不如以前安生,总要提心吊胆,还常要看些不想看的东西。这一次薛大人的车架,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回去的机会。”

    笙儿眼眶红红,不断摇头:“小姐不走,奴婢也不走……奴婢愿意的,只要小姐不丢下奴婢。”

    “我不会丢下你,你与我一起从王都辗转到此,忠心耿耿,吃了不少苦头。”付书玉凝眸看她,看这个陪她多年的小丫头。活泼善良,只是过于天真。偏偏是这个平日总没心没肺的丫头,偷偷拾了包袱尾随出府,见跪下磕头也劝不回她,哭得泪水涟涟要跟着一道南下。就如今日这样。

    付书玉不忍心这个小丫头跟着一道担惊受怕,更不想身边唯一信赖的人与她不同心,每每在紧要关头打退堂鼓。与其这样两厢折腾,不如趁此把她送回去。

    但是如今说开,她又哭得这样可怜,令付书玉真是不忍……那就再告诉她一次,如果她能明白,她就留下这个软肋。

    “笙儿,无论你信不信,王都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所以我不会回去,现在,以后,在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不会回去。如果你想留下,那么后面无论发生什么,遇到什么,你都不可以提起回去的事情。但凡有下一次,我都不会再听你解释。”付书玉正色看她,“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跟你说,你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笙儿抽泣着,被她的话语吓住了嗝儿,反应过来生怕她反悔,连连点头:“奴婢晓得了,以后再不提起这些,不让小姐生气。”

    她连连保证,哭得脸儿通红,被付书玉轻掐了下颊肉:“那我就信你。如此就别哭了,今日好不容易休沐一天,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走罢,我们先去找个地方看看,再采买些东西。”

    笙儿边点头边抹着眼泪笑起来。

    撑伞到了热闹的街头,两边摊贩叫卖不断,行人如梭。忽然一阵喧嚣不同寻常,从前头掀起了阵阵声浪,似是两伙人起了冲突,挤开人群跑了过来。

    吵嚷推挤中,边慌乱回头边跑来的素衣女子脚步一错跌倒在地,正伏在避让不及的付书玉脚下。

    那只柔弱无力的手徒劳抓了几下地面,筋骨崩起,沾着灰尘,向上抓救命稻草般抓到了付书玉的粉缎裙摆。

    女子满目惶惶地仰起脸,桃李之年,钗发微乱,哀求看她:“姑娘心善,帮帮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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