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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无星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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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无星,广夜苍辽。

    欲望借着黑雾的遮掩,肆无忌惮地焚烧在这处暗巷中。

    他的,她的。

    对于权力的追求是欲望,对于眼前人气息和亲吻的沉溺,或许也是欲望。

    她大可像上次一样逼得他停下来,像上次一样回避心里钻动的噬痒。

    但何必呢?欲望也是她自己本身。

    今安选择坦诚,并享受欲望。

    从来如此。

    她接受他因她而起的欲念,接受这些愉悦的碰触与战栗。但绝不接受他一而再的设陷阱。

    焚烧的不被阻止的火焰蒸干了胸肺,融化了春水,顺着他的唇舌从她口中蔓延至锁骨,也借由她的掌心灼痛了他的尾椎。

    几乎滚烫地焚尽全身之时,她骤然抬手抵上他的胸口将他推开。他犹自意乱情迷,忽视了这点拒绝,不可自拔地继续俯首靠向她,目光片刻不离。

    被再一次推开。

    沉湎注视的目光怔住,停顿片刻,向上去寻她的眼睛。

    对比起他仍是狼狈的急喘迫切,她好整以暇得多,眼里犹有情欲残留的水光,已逐渐被冷静取代,看着他,命令的口吻:“没有下一次。”

    虞兰时被情丝缠乱的脑中重复这句几遍,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次两次的乘人之危已经踩到了她的底线。甚至,她给予她的耐心,已经超出自己最好的预期。让他在无穷尽的惶惑之中,抓着这点甜头不放。

    但再是不放又能如何?

    他垂下眼睫,低头平复喘息,规整墨发起褶,眼尾薄红,抿唇不语。先前助长他凶悍的夜雾,倏忽就也成了他此时可怜模样的帮凶。

    巷中一时静谧。

    忽然,极轻的一声响动,落在不远处,是什么东西从高处跳下。虞兰时以为是野猫,不甚在意,正欲开口,突被今安捂嘴扯了过去,避入拐角处。

    凝神细听,不远处的声响未停,在周遭起落有序——是脚步声。在城中人人都沉浸于盛大狂欢中,有人格格不入地,行进了这段暗巷。

    “抓到人了吗?”低沉的男声响起。

    早在这句话响起之前,今安已经揽着虞兰时藏进了两段墙头夹困的更黑暗中,紧紧相贴,在巷角挤成一片相融的阴影。

    “……没有,那小子太机灵,藏得严严实实,我不好抓他。”又一道男声。

    静下一瞬,最开始那道男声再次响起:“尽快解决。”

    寥寥几句,已经道出不为人知的秘事开端。

    今安想起曾经有人和她说过的话:“当一座城池陷入狂欢,人人的目光只去看繁华之上。那么底下藏匿着的最肮脏,就会借机猖狂。因为此时,无人注目黑暗。”

    这就是她今夜来此的缘由。

    一下又一下的轻履声,落地,靠拢,聚集。又有几人到了这里,声息此起彼伏,常人觉得浅淡不可闻,却在今安耳中交杂成乱响。

    她凭借着这几道气息的远近轻重,判断其所在方位、人数,知道了他们在来此之前,已经过了一长段的奔波跋涉,因此气息沉重。

    习武之人的五感何其灵敏,今安能窥探到这些,那些人但凡谨慎些,也可以。但不知是被黑暗放大了自信,还是被远处接连的欢呼浪潮所蒙蔽,想当然地认为这条偏僻暗巷无人,更不知道只要再往前走几步,拐过里面最暗的拐角,就能看见在此相拥交颈的二人。

    虞兰时从对话当中也察觉了不同寻常之处,更知晓了这些人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急促的喘息埋在今安颈侧,竭力缓和着。

    距离过近,二人全身上下几乎嵌合得严丝合缝,细微的一丝不对劲,都在随着起伏的呼吸,越发突兀地告知对方。

    他身上情焰的灰烬未熄,火辣辣地烧红了他自己的颊侧耳根,想退后一些避开腰下。未及动作就被今安死死拦住,警告地看他一眼。

    幸而,巷外从未停歇的锣鼓喧嚣由远及近,声浪冲涌而入,掩盖了这些无法自抑泄露的情动。

    那一处的杀机越显机锋。

    “罗仁典这回的胃口忒大。”有人唾了一口,语气恨恨,“还敢给老子摆脸色,他以为他是谁,不过就是——”

    剩下的话似乎被人截住,只余下不甘冷哼声,随后又是最开始的那道男声:“他再是不堪,仍是这座连州的当权者,也是你明面上的主子。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这般沉不住心性,怎么在他面前不露出马脚?”

    男声沉稳有力,几番在此中号令周旋,俨然是这群人的领头。话落,先前那个不甘的声音再次响起:“属下知错!”

    随后就是几条线的简略布局。话语多是半掩半露,不言真意,该知其后是早已布下的一番大棋,此时只是中间复盘再次捋正支线。埋线之深,竟遍布连州,甚至隐隐伸手到州外。

    许是匆促会面,这行不速之客来去匆匆,转眼就有几人先后受命告退,巷中只剩下那位领头与两个手下。

    “洛临城的线可能再接上?”是那个领头。

    今安心头一凛,瞳眸于黑暗中光芒明灭,侧头去听那边的回答。

    “需要一些时候,如今洛临守备不同以往,防得厉害……可惜了,虞府那颗钉子,被弄死在定栾王府里,他倒是忠心耿耿得很。”

    “能为主公而死,是他的荣幸。”

    远处的喧嚣渐次静寂,这一处黑暗中少了许多嘈杂,余下响动尤为鲜明。虞兰时的喘息平息下来,顺着今安抚在他背上的力道,去放缓再放轻。

    如此,还是吵闹。

    剩下几人也动身要走,忽然,其中一人停下脚步,转头,于漏进的一束薄光照上黑巾紧裹的面目,一双细长眼睛锋芒毕露,看去巷中深处。

    这一段巷子平直无岔口,尽头是死路,本是密谋的好地头。现在才发现死路与他们的位置中间有处拐口,太黑又卡在视线死角,刚刚竟然没有留意到。出于生死搏杀出的本能,他觉得那里……

    其余人发现他的动作,纷纷停下:“怎么了?”

    沉寂一瞬,“没什么,走罢。”

    衣袂猎猎摩擦声,渐远、消失。这里彻底地沉静下来,只余无边黑暗靠拢。

    虞兰时悬在心头的一口气正要松,今安在他耳边极轻极轻地以气声道:“把你的帽子戴好。”

    他有些疑惑,仍是照做,白纱罩下一切更是朦胧,今安已将狐面重新戴好,随即向他伸手——

    一下推力,将虞兰时推去另一边,重重撞上凹凸墙面。耳边风声骤疾,再抬头,今安已和一道黑影战在了一处。

    “果真有人。”是那个领头,他蒙面持剑,于暗夜中瞬息劈下数道寒光,“还是个女人。”

    巷中堆叠不散的厚重黑雾,被剑身反射的月光极速切割又极速聚起。寒光黑雾飞快交织幻影,将对战的二人包围其中。

    黑衣人急欲快刀斩乱麻,将不知窥听了多久秘辛的藏匿者快速解决。不管此人是出于何等目的什么来头,断断不能留下活口。

    今安没有带剑,对手也绝非等闲,不然他怎么敢在同伴离开后,只身过来擒人。胆大,也的确艺高。

    剑招毫不花哨,简洁至极,直取心口,一击不中立即往上刺向颈脉,招招皆是杀手式的一击毙命。红衣下裾翻飞如莲开,借着窄巷两墙游走起落,次次在身后长剑几要追上刺入之时,险之又险地避过。

    此番数十招过,长剑之利也确实将对方困于方寸间,却教她连连溜走,一片衣角都没有沾到。

    不知何时巷外欢呼声又起,这厢杀意成无形刃,破空声重过鼓点。

    那头的虞兰时心急如焚,却也知自己此时就是个拖累,不敢妄动。黑衣人也察觉到了,胶着间他剑锋一改,就往角落里长袍拖沓的人刺去。

    今安早防此招,回身缠住。黑衣人正中下怀,冷笑连连:“竟然还带了个累赘。”

    累赘绊住了今安的手脚,回避之时还要防止剑尖转向另一边,再不能离远,干脆转身而上,迎面踏入杀机包围圈。

    战圈缩小,掣肘走位。剑锋数次仅差一厘刺进她的命门薄衣,黑衣人战意狂飙,下手越见狠辣。

    猝然间,剑锋划破红衣,黑衣人欲乘胜而击,却见那张狐面不退反进,瞬息逼近,同时持剑的手腕忽感一下剧痛,牙酸的骨骼断裂声响起——她竟拼着一剑之伤,于他得意的刹那,反手折断了他的腕骨。

    一角红布悠悠落下,随后长剑失力当啷掉地,响动掩埋进前头爆起的喝彩喧嚣中。

    胜机已失,黑衣人当即作势撤退,在今安追来之时突然爆起,转身疾速掠向角落里的虞兰时!

    今安一惊,再追已是不及。

    黑影逼近,钳手成爪抓向虞兰时帷帽下的脖颈——弄死一个算一个,真是个废物,连阻挡的力气都没有,就跟碾死只蚂蚁……

    像死猪肉被刺穿的噗呲一声,而后有什么溅到眼前,猝然成流滴落鞋面地面,滴滴答答,接连不断,浇起一阵血腥味。

    黑衣人浑身僵住,满眼不可置信,低头看向胸前——通身漆黑的匕首扎进他的心脏处,被一只冷白手掌握着,丝毫没有颤抖地,还在往里钻动!

    羸弱白衣底下,到底是人是鬼?

    那道黑影突然踉跄退后,避开几步,随后攀墙而上,纵去了另一道墙后。

    而那边的虞兰时被攘在地,尚存呼吸。

    杀人不眨眼的人何以放过了到手的东西?心生疑窦,今安几步上前查探:“你……”看清情状后微微瞠目。

    他靠在墙上身形佝偻,昏暗光线下,隐隐看见他胸前白衣染着一大片暗色,手上握着什么东西,正在往下滴落黏稠的液体。

    今安看清那柄熟悉的漆黑匕首,伸手握上他的手腕,另一手去掀开他头上的帷帽。

    借着清薄月色,他抬头望来的眼中满是碎裂的光,连带嘴唇一并颤抖着:“我、我……”

    连鸡都没有抓过杀过的娇贵公子,头一次亲手刺人,何等心境可想而知。

    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连做了半个多月的噩梦。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触上他的脸颊,抚慰手下寒凉的温度,今安难得放柔目光与他对视:“你做得很好。”

    被紧握在掌中的匕首掉地,他喉咙一声轻呜,染血的手心攥上她腰间布料,侧首往她颈侧埋。

    今安抱着怀里人,目光沿地上那点点连绵不止的暗痕,一路望去隔墙后的无尽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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