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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逢月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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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日黄昏时。

    逢月庭中,竹声潇潇,落英扶风。

    沿竹道一路往里走,拂开垂落挡门的锦帘入内,余光皆是金玉华贵色,暖炉烟与檀香罩上周身。

    一向平整铺毯的地上有些扎眼,低眼一看,几刻前仍挂锦绣袍服上佩戴的玉坠,在地上摔成了几滩,淋漓破碎刺着光。

    名柏生怕踩到,小心翼翼避过,他手上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酸而重的味道未近前便教人闻之退避三舍。他走到隔屏旁,把药碗递给捧腮发愣的辛木,向窗边使眼色。

    辛木转头一瞧,一下就鼓起了腮帮子。

    他们那不省心的公子又跑去窗边吹风了。

    自从船上下来,公子的毛病好似愈发治不好了。说伤势严重,其实都是些皮外伤,脖子上的淤痕看着吓人褪得也快,鞭伤和胸前那一大片淤青是难看些,好在处理及时得当,好好将养,不日便可以痊愈。

    偏偏,就是这些静养十天半月就能好上七八成的伤,养到现在反而愈加严重。夫人过来盯了好几回,公子回回都说好,转头便忘个干净,不是药晾着忘喝误了时辰,就是去动笔动琴裂了伤口。

    底下人是劝也劝不动,管也不敢管。只能像从前一样回回垂头搭眼地去请夫人来,次数多了便显得办事不力,于是乎近日逢月庭的下人调动尤其频繁。

    至今公子身边伺候的,勉强留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名柏名仟二人,和个只有腰高的小娃娃辛木。

    辛木年纪小懵懵然,再大个两年就能懂得底下伺候的人时常说的“公子原是来凡间修仙,大抵不日就要回天上去了”,这句话里到底饱含多少心酸无奈。

    小娃娃踮脚把药碗小心放上桌子,转头去抱了糖罐来问他:“公子是喝药前吃糖,还是先喝药再吃糖?”

    嬷嬷嘱咐说的,要问公子怎么喝药,不能问要不要喝药,因为他一定说不喝。

    窗边人头也不抬,说:“晚点再吃。”

    辛木:……

    跟嬷嬷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上次使这招明明还很好用来着。没法子,只能抱着糖罐在他旁边挤挤挨挨撒泼耍赖,让他快些记得喝药。

    整个逢月庭中只有辛木这个小娃娃敢这样做,大不了被赏几碗苦汁水。

    自小伺候的名柏名仟二人是打死也不敢放肆。一人拿笤帚撮子清掉地上的碎玉,一人整理好宴上的衣裳束冠配饰,一一将软罗挑上熏笼,悄声做完这些,垂首立在两旁等主子下吩咐。

    窗边的摇椅摇摇晃晃地吊人心弦,上面坐着的人,不披大氅不捧手炉,在这秋风瑟瑟的时节,只着一身单薄衣袍,束发的飘带勾绕长墨发落在肩肘上。

    他指间反复捻着一枚小小的东西,细看,不过是平常扣腰带的银扣子。那点银光在稠黄色的日晖中熠熠亮着,沉在墨池般的眼眸中。

    外面传得命不久矣的虞兰时,面色较之前苍白了些,拿笔的手指跟要碎掉的琉璃一般。即便病得这样,也不将眼风往那冒热烟的药碗撩去一下。

    许是小时候无论醒着梦着,身上周遭都是没顶般浸着药味,浸透了心肺,长大些,他便尤其厌恶。

    喝不喝药都是这样,喝了药不会强健到哪里去,不喝药也不会死。既如此,又何必往口中倒那些酸臭难忍的苦汁。

    于是在摸到些旁人所能容忍的自由后,他开始凭着性子放肆。然后发现,身边人给予他的自由,似乎并没有设限。得知这些,有些恍然,有些无奈。

    幸而他不贪心,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除了天下至高至尊那些权力,其余世间一切于口腹于眼鼻于一切感官的锦上添花享乐之物,他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身处青云上,所看皆尘埃。

    一如他腰上佩挂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玉坠,往往被毁于他百无聊赖之际扔来听个声响好听。

    喜恶本就不用编造什么理由,哪怕旁人看来实在荒谬。

    莫说这些原来就厌恶极的苦药,每每喝上一回,都要让满室各处点上浓浓的香料驱散。

    桂花香、松青香、好似胭脂腻人的未名香,近来是檀香。隔些日子换一种,檀香用了一段时日,本来要换,船上一遭回来后,他却丢不掉了。

    此时室中满是檀香,香线烧得半立半折下一段青灰,灼烧的那一点在风过时陡然粲成猩红,青灰落在他袖边的香台上。

    指间的银光终是渐渐湮灭在暗下的天色中。

    虞兰时抬眼望向窗外。

    天边残阳渐渐落下四方檐角,好似平常,却不同以往。

    宴席待开,定栾王车架将至,全府俯首以待,饶是辛木不懂,在这种氛围下也不免感染了几分紧张,吃空了糖罐。

    连往日吵闹不休的野猫庭雀都静声了。

    门外的柱影越发倾斜,直至将将淹没在暮色中之际,被挂起的红灯笼挪上门格。

    ——

    一声鸣锣,响彻压至洛临城郭的乌金天幕,由远及近,如惊雷乍沸在喧嚣夜坊,听者无不回头,循着座座悬灯楼台,望去霎时声色俱寂的那端。

    只见两列快骑执旗开道,护着一架由四匹高头骏马驱拉的富贵车轿纵行,清平阔街中央,顷刻即至眼前。

    马蹄声恍如一场随雷而至的骤雨,落至人间倏忽来去,又一声鸣锣下,余声未散,车架已去到了长街尽头。

    虞府门前,虞之侃携着夫人陆氏接迎宾客,眼看开宴时辰将至,正主久久不到。正此时,忽听鸣锣声声近,转瞬,骏马带轿闯入视线。

    枣红车架,嵌金,悬佩,前有佩鞍环缨的四匹高头骏马,左右是长列穿甲持剑的护旗。触目所见声势威赫至极,教虞府门前满地慌忙退让的权贵车架尽皆失色。

    车轿行至眼前,马夫长吁一声,挥鞭止轿,骏马扬蹄,重重踩落,轰然停了这场雷忽雨骤。

    这一下,虞府门前见者退避,纷纷行礼。

    轿里人掀帘——赤色大袖的衣料颜色过重,称得扶帘的几根手指纤长俊秀,而后帘布抬起,于堂皇明火中露出半副下颌与红唇:“本王来迟了。”

    ——

    鸣锣声越过朱门大墙重重回廊,乘风湮进潇潇作响的竹林中。

    今夜是答谢救命恩人的夜宴。

    新任靳州的掌权者,应邀拨冗前来。

    刚刚名仟又收到管家派人来传的第三回话,说是贵客将到,老爷念及公子伤重不便随席,只需在开宴时出面答谢贵客恩情,以示敬意即可。

    这已是省之又省的步骤。

    名仟回屋递话,名柏正往公子那截缠着纱布的脖子系白色缎带,好将不便见客的伤处遮住。虞兰时半抬着脸,目光从下撇的眼睑隙处向门边看来,又清又冷。

    他听完嗯了一声,抬手从案上的托盘中挑取了一块和田玉佩。玉佩色温润剔透,只一角淬点着不规则的红。

    公子以往最好洁净无瑕的羊脂玉,近来却偏爱掺红的杂色玉。

    好像是从船上回来之后开始的。

    名仟将这点子稀松疑惑按下,上前接过玉佩结进公子腰带,压下袍裾,边将听回的消息说出:“定栾王好大架势,四马拉轿,亲兵开路,到开宴时辰才将将到了府门前。”

    见公子面色毫无波动,他继续道:“听说正与老爷相谈甚欢,还说了句公子风姿极佳,江上一面难忘。”

    虞兰时正抚上被几层布料闷紧的脖颈,听到一面难忘四字,不以为意:“靳州新任,总得拉拢一些助力。”

    素未谋面,哪来一面难忘之说,不过是些应付的场面话。

    洛临城中或驻扎或路过的兵马数不胜数,向虞之侃递来的结交信更是不计其数。看得多了,总知一二分其中要害。

    但这位定栾王怕是想岔了,父亲从来取中庸之道。今夜宴席后,即是点头之交。

    他伸手拿起摆在窗边的那碗药,剩一丝余烟的黑稠液体尽数倾倒进盂瓶里。

    辛木方才已被嬷嬷带下去哄睡,名柏名仟见状垂首默然。

    虞兰时搁下碗,心道,什么凭空捏造出的救命恩人,他不认。

    步出逢月庭,长廊悬灯环绕几折院落亭阁,蛇行蜿蜒去。

    内庭所过一片沉静,只有来往仆从奔忙的脚步声。远处,府门前的鼎沸人声穿过数道门墙闷闷作响,敲上耳际。

    恍若万顷雷霆来前一山江的空寂无声,天外云裂哀鸣。

    万物屏息以待一瞬撼天彻地。

    虞兰时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有这想法。心神不宁间,前头迎客的宴堂已起了鼓点。

    咚。

    咚。

    咚。

    天边最后一丝金色消散了,檀紫夜幕彻底压下来。

    虞兰时从侧门进去宴堂,一棵枝叶茂盛的木芙蓉栽在檐下,挡了大片视野。

    透过交错的枝叶缝隙,隐约看见向正门行来的一行人。

    宴堂正门前的地上偌大空旷,亭灯五步一盏。当前一人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在灯火明暗交错间,其余辨不分明,只一角耀眼的红裾随着那人的步伐华光跌宕。

    那角一眼即过的红衣掠进余光,虞兰时不由得缓下脚步。

    想来这位就是今夜宴上的正主了。

    咚。

    咚。

    起落开合的鼓点跟上了步伐,嘈杂人群越来越近。

    宴堂正门的辉火一下打落。

    虞兰时走出树影,随意向一览无余的那处望过去。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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