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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乱萧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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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廊曲折,乌雀点枝。

    大片及地罗帷后,人影隐约,慢声让他听令。

    “你去截下虞家船。”

    他单膝跪地道:“主公,此番未免太过冒险。”

    “怕什么。”那把嗓音带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轻蔑,伴随玉壶斟水的泠泠声。

    “定栾王带兵入城,意在剿寇……”

    “那便为我献上她的首级,证明你的忠诚。”

    “……是。”

    金线繁复勾叠的沉重罗帷被掀起缝隙,一只修长白皙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男子手掌探出来,食指戴一枚红玉扳指。

    这只手递出一封信笺,“叫那虞之侃拿万两黄金来赎,换他眼珠子一样的独子,好答谢他两月前引连州兵入城的辛劳。”

    信笺被佩黑剑的青衣侍卫转递到他手上。

    封纸一角用朱砂印着精细的华虫纹。封纸内数张薄宣录满一人平生功绩。

    见者触目惊心。

    伙夫徒六载。

    始露锋芒于车定丘一战,一人力枭五十三敌首,入北境军编下步卒。时年十三。

    ……

    临危受命,守单名关。取声东击西之计,烧敌军粮草,反困其营。奉领五千兵,探取敌后空城。第一州城破。

    ……

    破第四州城,继而北征州治下二十一郡。于收复地,承帝圣意,复大朔礼,归正朔字。升任中领军,领兵二十万。

    ……

    破第七州城,收西去璋云峰六十七郡,五州同回。升任神策大将军,掌军令,领兵八十万。

    ……

    破第九州城,北境俱复,君授权柄,封定栾王,召命王都。

    清隽小楷细密书满的辉煌历程在召命王都四字后,以凌乱划下的一笔墨痕仓促收尾。

    “莫说当今朝野,便是数尽大朔开朝皇帝之后的上下三百年,也只有一个定栾王。”罗帷后那人的声音半是感慨,半是讥讽,“可那又如何,时地易也,陆战之勇未必能搬到水上。虎落平阳,将将只剩三万散兵……”

    而后是老三不以为然的语调:“听说那定栾王是个长着一对黄招子的娘们,谁知她这位置究竟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还是伺候那真刀真枪拿下来的……”

    ——

    陈浒眼前晃过那枚从罗帷后探出的长指上戴的红玉扳指,又晃过手上那几页墨字累牍的白宣。

    陡然,右手一阵刮骨锥心的剧痛抓回他散乱心神,视线聚焦,停在眼前一把滴血的匕首。

    身处之地仍在随波浮荡的船上。

    那双琥珀色眼睛,俯视着他,里面透出的寒光比刀尖更为摄人。她说:“若你真能拿下定栾王,自是你的本事。可是若没有拿下,你又是什么下场呢?”

    “无非就是死于定栾王军的乱刀之下,正好你家主子背后做的勾当,也可以跟着你的死一并洗个干净。说起来这步棋哪里走得仓促,简直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二头领,你说是与不是?”

    “至于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勾当,就得劳烦你带我去找你家主子,待我亲自问一问了。”

    明明陈浒什么也没有吐露出来,她已把来龙去脉猜得七七八八。

    但看她孤身夜袭,在巡逻密布的这艘船上如入无人之境,且不知在暗处窥伺了多久。

    以她的身手,船上哪一个不是囊中之物,仍能按兵不动,这样不动声色搜集一切蛛丝马迹,在不过半个时辰里便叫他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意图连根拔起他的背后势力。

    此人心性手段之狠,可见一斑。

    女人,美貌,身手,谋算。

    黄色招子。

    答案已经在眼前。

    除了主公尚且惊叹不已的那位人物,当下还有谁有这等本事。

    “定栾王大驾光临,我等不胜荣幸。”陈浒拿刀的那只手已然废了,他勉力挣扎了几下,强笑道:“我料想那平定北境的定栾王应当是何等坦荡磊落的英雄人物,今日看到你,却是我想差了。”

    今安真真是听到了个笑话,轻笑起来:“你如何看,干我何事。”

    她身上的杀伐之气几欲能凝成实体,半点不肖北境前大将军收锋芒于鞘,做一位戍卫边疆的守城者。

    眼前这人更像是开山利斧,所向披靡。

    到这步田地,胜算多少已经摆在明面上。

    几处重伤迫得喘息难,陈浒艰难出声,几乎是难以启齿:“我、我曾从兵于北境戍卫军,拜至千兵大都统。七年前在一场对抗夷狄的战役中误中敌计,只剩六个弟兄一起逃出来。”

    七年前,今安不过是一小小百夫长,刚从大将军的赏令下接过自己的第一支百人小队。而今竟在远离北境千里之外的南城江上,遇见甘为贼首的旧日同袍。

    没想到有这发展,今安诧异地抬了抬眉,“你是要给我讲故事?”

    陈浒噎住。

    今安毫不关心他此时自揭老底的用意。是示弱求饶,还是缓兵之计,她都不在意。

    若非知晓自身已成了弃子被抛于这无垠江面上,这人恐怕还要守着忠诚与她横刀对峙。在他抛弃了从军立下的保家卫国誓言之后,为财而立为生而弃的所谓忠诚。

    她颠着匕首,漫不经心地,“那么,你从军时救了多少人,叛逃后,将杀人夺财的刀尖指向你曾立誓守卫的百姓,又杀了多少人?”

    ——

    甲板上。

    惊恐缩紧的瞳孔中,数条铁爪绳勾破空射来,钩住船身甲板。萦绕众人心里的恐惧,就这样随着数艘高船压来的阴影步步逼近。

    平静了一日夜的江面犹如掀起了数丈高的惊涛,就要将他们淹没——

    发觉得这么迟,竟连起锚行船的时间都没有了。

    只怪江天不时徘徊的厚云水烟,只怪分散内讧的人心。一下便是重兵包围,像是早已知晓他们在此处,有备而来,果然是有内鬼吗?

    三头领攥紧手中的刀柄,从对面船甲板上数排拿盾持弩的官兵,看向举刀大喊砍断钩索的弟兄们。

    甲板震颤,胜于之前数倍的喊杀声顿起,所有的一切都乱糟糟起来,慌乱凶厉交织的狰狞出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这群互疑内乱甚至拔刀相向的人,在此刻终于清醒,去一致抵御犹如天降的外敌。

    哪怕有一丝分神,顷刻就会教对面的虎狼扑来撕咬。

    但是晚了。连条后路都没有,被围困在这无垠江面上。只能杀!杀出一条血路。

    三头领气急败坏,挥刀劈断一根激射而来的绳钩,突然后脑勺一麻,不合时宜地想起什么。

    他蓦地回头往上望去。

    众人背向的船舱顶上,午时的日光终于不吝于放肆笼罩于世间,将大片大片的辉煌泼洒。

    第一眼几乎被灼瞎。

    第二眼凝神才能勉强看清。有人拿一把明晃晃的宽刀,刀面反射着刺眼的光,将他们目光引去二楼上,看清被刀架着的人是谁。

    是二头领。

    即刻便有数人嘶喊掉头往船舱二楼冲来,不及砍断的绳钩上顷刻荡来官兵,按刀落地,将人从背后捅穿。

    一面倒的屠杀。

    猝然应敌的流寇对上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骁兵,还有从周围张射而来的暗箭。就如他们之前将杀器对上手无寸铁的平民一样,对立悬殊。任他们此刻拼命相抗、或弃刀求饶,都无法讨得一丝怜悯,只能任血色蒙眼沦为刀下亡魂。

    “定栾王有这等强兵利器,又何必大费周章只身来潜伏。”陈浒看着底下惨状,双眼几欲滴血,咬紧牙关恨声道。

    “擒贼先擒王,二头领可为我省力不少。”她的声音比之刀锋更令人生寒。

    擒贼擒王,从古至今,无一例外。亲眼看到头领被劫,那一窝蜂的江寇大半失了斗志,乱战不到一刻,甲板上已倒下多具尸首。

    被丢弃啷当落地的刀越来越多。

    眼看着这场经历一个日夜的祸事终于要落下帷幕。

    变数出现了。

    三楼那无管之地,有狂徒乘人不备,拿刀架着人质去到了高高的上风口,被风吹摇的阴影被高悬的日头投到了甲板上。

    舷梯上被泼洒的血迹浇得乱七八糟,踩上去就是粘鞋底的细碎黏腻声。船上的厮杀渐渐停下,江寇或死或降,还能挣扎动弹的被捆成粽子堆着,显得这拿人要挟的动静尤其突兀。

    被抓去当人质的那位,锦袍玉带,风姿惊人。

    今安将五花大绑的陈浒丢给接手的官兵,转头看过去,啧了一声。

    虞兰时。

    目光从他美色无边的脸往下,瞄了一眼他多灾多难的脖子。

    再看向他身后一脸狠厉的江寇。

    看来这位三楼守门的还算有胆识,在这样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也要拼命一搏,还懂得要抓全场最贵的当人质。就是不知这胆识能为他博到几分出路了。

    他将人质押在身前,挡着可能从正面来的攻击,吵吵嚷嚷着要放这艘船先行二十里,若不从,不差再收手上这一条冤魂。“快点按我说的做,再迟一点,小心刀剑无眼,我立刻就杀了他!”那厮大喊着,手上的刀胡乱用力,将虞兰时的脖间压出血线。

    广天无云,江风刮来腥味,携着燥热蒸腾,熏人鼻喉。

    今安仰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一眼被挟持的无辜人。她走上前,从旁边官兵的手上拿来一张小弩,架在肘间,瞄准日光刺眼的那处上风口,眸光冷若寒星:“一并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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