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陵寝
林中一官道上,数十人快马加鞭极速奔驰,上方盘旋着乌云压顶似的鹰群,所过之处惊起阵阵鸟兽逃窜。
这时,一只金雕从前方飞来俯冲而下,径直落在了队伍为首之人左臂上,淡金尾羽和男人琥珀色的卷发在阳光下同样耀眼。
“停”
赫连琮抬起右手示意队伍停下,从金雕腿上解下一个小竹筒,里面的信纸以金纹作底透着淡淡御香,他看到后面上仍是严肃持重,双眼却亮了几分。
密函开始便是一番毫不含蓄的赞赏,男人费了很大力气才能绷住嘴角的弧度,然而下一句就如同彻骨冷水当头浇下。
“科举腐败滋生,会试前后最为猖獗,卿此后便负责此事,可就近寻枢密分院调取情报,无需回京述职。”
胡人刺杀一事结案后,他确实如愿得到了宫祁的信任,但现在看来这种信重并没有拉近他们的距离,反而让他完全泯然于众。
赫连琮狠狠攥住缰绳,无法抑制心中疯涨的孤独感,不惜远离故土顺从追随之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的将他抛弃。
“赫连大人”后方枢密使看他许久没有动作,便出声催促,结果听到低不可闻的呐呐自语。
“若是抗命,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语意不详但枢密使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冷汗唰的流下,磕磕绊绊道:“抗、抗旨不遵可是死罪,同属皆受连坐,还请大人三思。”
赫连琮转身追问:“那如何才能辞去枢密院中的职位?”
“此举等同反叛,一样要上刑场!”刘郝害怕他问出更夸张的问题,重新起了话头:“大人意欲何为直说便是,下官或许能想些法子。”
“我想留在他身边。”
这句就直白的过分了,不给人一点误解的余地,刘郝的眼神瞬间微妙起来,同时猜到了密令的内容,他轻咳一声,选择顺应皇帝的意思。
“这…以色侍君终将色衰而爱弛,大人如今多做出些政绩,想必日后能更加、圣宠不衰。”
“他喜欢的容色本也不是我。”赫连琮并没有被说服,情绪又低落几分,但片刻就恢复了正常,带着队伍重新启程
马蹄踏出滚滚烟尘,这数十人转眼消失在道路尽头,鹰群亦如影随形,空气中只余一声渐渐飘散的喂叹。
“我又怎么会拒绝他。”
金銮殿
新皇执政已近一个春秋,百官对这位年轻的君主多少都有些了解,知道他强势异常还在某些时候独断专行到让众臣怀疑人生。
虽然好的建议大多都会被听取,但若敢反驳他决定了的事,就要做好被那对如渊黑眸盯到两股战战的准备,即便挺过了精神上的威压,皇帝也总会有些奇怪但确实自成体系的理论让人难以反驳。
不过今日,一向掌握绝对控制权的皇帝竟在官员上奏后沉默了许久,最后问道:“如若朕不愿,你当如何?”
这位官员是礼部马尚书,自新皇登基似乎便与礼部八字不合,上书申请祭祀选秀通通被否决,连本该负责的外交贸易之事都被交给了户部。
好好的六部之一变得格外多余,朝中甚至有人开了赌局看礼部尚书何时请辞,然而马大人老当益壮老而弥坚,仍奋战在试图说服宫祁的一线上。
“陛下万万不可,您贵为天子身负一国之龙气,长眠之地便是国运所在,如不修建陵寝恐伤我大夏气运啊。”
宫祁知道这种理论是皇权统治的基础,不能驳斥回去自毁根基,他作出让步:“此事亦不必急于一时,如今百废待兴正是银钱工匠紧缺之时,不宜大兴土木,待朕年过而立再议不迟。”
除却十九岁就开始准备墓地的怪异感外,宫祁更在意的还是陵寝的实用性,这种耗时耗力还只是为后世增加景点的工程,他坚决敬谢不敏。
但陵寝也确实是必需品,君权至上的时代若不将皇帝的一切高度仪式化,维持统治将会极为困难,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总归是小太子的身体,如何处置不应该全凭他的意愿。
马尚书的劝谏仍在继续:“历来都是登基伊始便开始修建,昔日元帝陵寝历时四十载才大致建成,还请陛下早些筹谋。”
“朕说,容后再议。”
宫祁极不喜欢自己的话被当作耳旁风,面上已经有了些寒意,这也足够让礼部尚书知难而退,不敢再提此事悻悻回到队列中。
卫承泽虽不上朝,但要帮皇帝进行议事急缓的分类,几乎浏览遍了所有的奏折,对大小事项都谙熟于心中,今日看到刚下朝的宫祁兴致不高,便含蓄的试探道:
“陛下,这月的军饷已经发放完毕,兵部上的折子不是非常要紧。”
“嗯”
“陇西也没有什么大事,郡守所奏内容都很平常”
“嗯”
看来不是屯兵过多积重难返和西北民风剽悍不从律法的事情,皇帝之前给出了对策应该都解决了问题,卫承泽再次仔细回忆,翻看奏折的同时状似无意的说:
“礼部上书的词措仍是如此浮夸,险些将三张绢纸写满。”
“卫卿,你今日话有些多。”皇帝的声线仍如同古井无波,说话间是头也不抬的漫不经心,一切都似乎没有异常。
但卫承泽怎会捕捉不到他的变化,瞬间便知道了宫祁在早朝中遇到了何种难题,青年偶尔会有让常人无法理解的坚持,沟通这方面的事也要格外小心。
他很快想好了一套说辞,将声音调整至最柔和的语调:“臣只是有感而发,礼部的作风确实不怎么务实,但既是为了陛下也可以理解,您本就应该享有这一切。”
“哦?”宫祁来了兴趣,将视线从奏疏上移开看向神情乖巧的男人:“卿的意思是,朕应当后宫三千陪葬无数?”
卫承泽轻笑:“哪有人会限制您的选择,臣是想说陛下在自己的事情上无须有太多顾虑,想做什么没有人会不从的”
“不,他的意愿远比朕的想法重要,只可惜没能……”宫祁想到与小太子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的见面,目光渐渐飘远,但还是止住了后面的话,没有透露太多信息。
她?
卫承泽一愣,没想到事情的关键竟在另一人的身上,但又是哪家姑娘能让皇帝如此挂念,他自以为预料到了未来皇后之位的归属,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若是……那位希望您将陵寝修得奢华些,不如重启元帝未建完的北侧地宫,便只是这一部分的规模也少有人能超越了。”
两人虽没有明说,但对谈论的真正话题都心知肚明,这句建议也并不突兀,宫祁思考片刻便当场采纳,抽出礼部的折子提笔批复。
十年前的自己理当不会拒绝生前身后的风光,现在这种方法算是将问题圆满解决。
宫祁看着墨字缓缓渗入纸张,转头准备夸赞一番他的卫大学士,但却看到男人褪下了腰封,脸上是罕见的犹豫和失落,连声音都带着些低迷。
“那您如今…还需要承泽吗?即便是像上回那样绑着,也、不是不可以。”
“……”宫祁实在想不明白话题是如何转到这边的,还没整理好无奈的眼神,就见卫承泽将腰封捧了过来,依旧用那种声音说道:
“腰封不比腰带柔软灵活,还请陛下念在承泽是初次,动作能稍微轻些。”
被男人的话带偏了一瞬,宫祁竟开始想象更接近革制的腰封应当如何捆人,好在他及时止住了脑中危险的画面,快速接过腰封给人扣回去,语气威严。
“御书房中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臣知道了……”果然是不再被需要了,明明是上次还喜欢的姿势。
终于结束了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宫祁很快回到了成堆的奏折中,只是奇怪男人的情绪似乎更加低落了。
皇帝前呼后拥的生活确实腐败,但受到发展的限制和宫祁在现代时也差不了太多,只有一点让他现在都无法接受,便是宫中专门修甲的匠人。
剪指甲这种以前稀松平常的活动,在这里却成了一等一的大事,经验丰富的老手艺人将指甲剪磨得锃亮,虚虚抵着宫祁放在软垫上的指尖,全程一副豁上性命的架势。
即便已经夸张成这样,他的贴身侍卫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看到任何可能造成风险的动作,下一刻就能将剑架在人脖子上。
宫祁一开始还让白子晋将武器收回去,结果之后就见识到了瞬间徒手擒拿的恐怖战斗力,偏偏老匠人还习以为常,反而是没侍卫盯着就下不去手。
他也尝试过自己使用那把剪刀,结果险些将指甲整个撬下来,周围的人脸都吓白了,纷纷跪地让他注意龙体,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交还给专业人士。
“白卿,你无需如此紧张。”宫祁看男人浑身肌肉紧绷,还是出声提醒道。
白子晋转身回话,手却没从剑柄上放下来过:“除了臣,近您五步者不可携有任何利器,此种特殊情况不得不防。”
“一把剪刀如何能伤到朕,听话些。”
略带命令的语气立刻见效,白子晋放松下了蓄势待发的身体,但眼睛仍死死盯着宫祁的手。
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在暗色软垫上格外惊艳,顶端的指甲很快被修剪成适宜的长度,再有锉刀细细磨平棱角,弧度完美到不可思议。
宫祁清洗干净双手,让完工的匠人领赏退下,之后凭着记忆画出了指甲钳的结构图,派人送到了造办处,回信来得很快,且非常具有谢傥的个人特色。
陛下想让傥摸你的手直说就好,何需用这种东西暗示,不过既然是你有所要求,傥必不负重托,等做好了必亲自登门服务,到时候陛下可不能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