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06
幽罗殿里静悄悄空荡荡,只有中书君的声音不住回响。
须臾,王座上微微垂头的阴鬼王睁开了眼。
一刹那间,像是正在沉睡的巨兽忽然站了起来,大殿内猛地发出一声细微的嗡鸣。
支撑大殿的柱子落下一层细细的灰尘,九九八十一根柱子,每一根柱子上厉鬼凶兽的浮雕都悄悄动了起来,或是不着痕迹地低下头颅、或是悄无声息地闭紧双眼、或是偷偷摸摸侧过身子……
幽罗殿进深极广,鬼灯的光芒本该照不见这些偷偷变了姿态的浮雕,然而就在阴鬼王抬头的刹那,千千万万幽浮的鬼灯蓦地往上一扬,这些由人骨骷髅做成的鬼灯就像是被轻风吹起的柳絮,轻飘飘地飞高数丈,正正照见了那些蹑手蹑脚挪动地方的浮雕。
空气刹那一静,所有浮雕都停在了尴尬的地方,表情滑稽。
好在,这座大殿的主人此刻并没有心思关注他们。
阴鬼王动了动身子,他站了起来,衣摆流水般从王座上滑落,地面抖落细细灰尘。
显然,他的这具躯壳已经在此沉睡许久了。
阴鬼王看着跪在面前的瘦高黑影,“她说什么了?”
阴鬼王出世已经足有一年,中书君暗中监视晋宜姝也已足有一年。
中书君回忆了片刻,开始告状,“好几次,她说,阴鬼王,很丑陋。”
幽罗殿里,连鬼灯都陷入了死寂。
“呵。”良久良久,那身着螭龙玄服的酆都之主,才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
没有人分得清,那究竟是怒到极致的冷笑,还是不以为意的嘲笑。
应该是后者,毕竟,他是阴鬼王,凭什么被一个练气初期的小女子激怒呢?浮雕们悄悄猜测。
那声低到仿佛是个幻觉的嗤笑过去后,幽罗殿又落入了长久的静默中。
阴鬼王却在一个转瞬之间,跌入了回忆的泥淖之中。
成鬼之后,他已经很少再去回忆过去,生前的一切在如今想来都犹如雾里看花分不真切。
可是关于她的,关于花宜姝的,却清晰得像一面刚刚磨光的镜子,他伸手去碰,触及到的却只是冷冰冰的器物。
还活着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追逐着她,像海底的鱼追逐海面上的太阳。
无知的鱼以为自己接近了太阳,其实它碰到的只是太阳投在水面的倒影。
死去之后,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燕槐山上等待,等待她兑现嫁给他的承诺,她却显然已将诺言抛去脑后,终日与别人逍遥快活,在他大张旗鼓出世之后,她竟然说他丑陋不堪?
他怒极反笑,但很快又平息了怒气。
无碍,他如今是鬼,他不是人。
活着的李瑜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死去的阴鬼王暴戾凶狂百无禁忌。
既然是他真心想要,何妨她情愿与否?
自然是用尽一切手段掳掠抢夺,将她永生永世囚禁于幽罗殿中,供他独自赏玩品味。
“阿嚏!”
刚刚走出迟日居,花宜姝就打了个喷嚏。
她看向怀里的猫,怀疑它偷偷说自己坏话。
白泽喵喵叫了几声,别人听到的叫声,落入她的耳中却是一道尚未变声的稚嫩少年音,“收起你那些龌龊的想法,本神兽品性高洁,才不会像某人一样背地里说人坏话。”
花宜姝听出它话外有话,不由竖起眉毛,“我什么时候背地里说别人坏话。”
白泽:“你说阴鬼王的坏话,不止一次。”
花宜姝理直气壮,“阴鬼王是人么?不是。况且我只是道出了事实,这怎么能算坏话?”
白泽冷笑一声,转过脑袋不再看她。
然后花宜姝撸了它尾巴一把,白猫顿时一个激灵,整个身子僵硬地弹了起来,炮弹似的瞬间射了出去。
竟然这么不禁逗?花宜姝摇摇头,跟在引路侍从的身侧慢慢往前走。
她来的时候顾着感受阳光和重获新生的快乐,并未仔细观察晋家主宅。此时月满千山、萤火飞舞,她想起迟日居中那个她看不懂的阵法,不由屏息凝神,将神识沿着面前一条兰花小径铺展开去。
话本上常有转世重修或者夺舍他人肉身的大能以低微修为铺展开浩瀚神识扮猪吃老虎的故事。然而实际上,神识只是修士修为的一部分,元婴以下的修士,修的是身,还没达到锤炼魂体的地步,至多也只是因为长久受灵气冲刷,魂体比常人更凝实而已,一旦身体死去,魂魄几乎立刻就会变作鬼物。而哪怕是元婴以上大能,身体一旦死去,神魂也会遭受重创,今后只能不停寻找机会重塑肉身,神识自然也损伤不轻。
修仙修仙,只要一天没有得道成仙,终归只是肉体凡胎,怎么能指望脱离身体?
因此花宜姝前世修为虽高,但投胎转世后,如今只是练气八层修为,一切从头开始,神识自然也是练气八层的神识,唯一能占便宜的是,她毕竟有过一世的经历,比真正的初学者熟练更多技巧。
比方现在,原本只能以她为中心、铺展开半径为十步距离的神识,被她收拢之后再凝实,化作一条细细的线,瞬间延伸出去数十丈远,达到了筑基期修士才能企及的神识长度,她的视野也瞬间飞跃,夜色中,她“看清了”迟日居附近七八个小院落的情形。
转世投胎后第一次将前世技巧运用成功,花宜姝心中小小“耶”了一声,嘴角不觉扬起一层薄薄笑意。
然而不多时,她唇边的笑意就渐渐淡去隐没。
毕竟只是投机取巧的办法,并没法像真正的筑基修士那样将方圆数十丈内的一草一木尽收眼底,花宜姝只能像是甩绳子一样,一次次将这条神识细线挥向不同的地方,一截又一截地查看附近的情况,不过这也足够让她解开心里的疑惑了。
夜色下的晋家主宅灯火通明,一条又一条弯曲细长的芳草小径将繁星似的散落在主宅内的院落串联而起,由近及远,花宜姝“看见”无数阵法的波动在一座座建筑上空浮起,符文之力的流转曲线映入她深黑的眼瞳,她将自己前世的经验和知识一一对照验证,很快就得出两个结论。
好消息:虽然时隔一百多年,但她并未落后修界,这些阵法的排布拼缀与前世并无多大的区别,创新也并不多。
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花宜姝松了口气,重拾自信。果然,哪怕耽误了百年,我花宜姝也不会落后于人!我还是最厉害的那个!
坏消息:虽然阵法符术并未变化,但是符文却完完全全变了个样,由简变繁,由易变难,其跨度不亚于从简单易懂的楷书变成晦涩难懂的金文。除了把符术变得更难学会更难普及之外,并没有提升任何威力。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是谁把符术变成了这样?
花宜姝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
被她吓走的白泽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边,它迈着优雅的猫步一声不响地走在她身侧,黑色的尾巴微微垂着。
“你想得没错。”白泽道:“在你死后没多久,符术就被晋家垄断了,而为了抬高学习符文的门槛,晋家的上一代家主造出更晦涩难懂的字符,取代了你曾经改进和创新的简易符文。如她所愿,普通修士学习符文的难度大增,不得不依赖晋家出产的符箓,而想更进一步,就必须投身晋家、成为家奴一般的门生,才有机会学习更多符文。晋家靠着符箓和阵法生意,在区区百年内,跃升九州第一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