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恩义
被志远嗔怪，张九如是既羞且愧，想低下头去吧，却又不舍得将目光从他的“大宝少爷”的脸上移开。
在人前，张九如和林有他们一样，称志远为“哥儿”，但私下里，却是和他时任裕东火磨总经理的爹张老爷子一样，仍称志远为“大宝少爷”或“少爷”。
对于张九如来说，此时志远眼中对他的关切和心疼，甚至是连那一抹恨铁不成钢的愠怒，都是人间最最美好的东西，看得人不忍移目。
多年以前，他还是奉天火磨林家凤云轩的大伙计那会，因帮助志远向林家主母秦氏讨要志远母亲留下的玉镯，他被秦氏有意陷害，染上了鸦片烟瘾，那时，还是林家绸缎铺小学徒的志远，成天被秦氏捏沽陷害，逼他干脏活累活之外，有时连饭都吃不上，他便时常将家里晚饭吃的馒头或杂合面饼子，留起一个，晚上带去给志远吃，志远自身都难保了，却还时常在他身上用心，兄弟俩在一起时，那小祖宗就总是叨叨，要他把抽大烟，给掐了！
烟瘾这东西，哪里是说掐就能掐得了的，张九如知道志远是好意，可也真的有点烦他，虽敬着志远是“少爷”，不至于作色骂人，可每次一说到这个，张九如就闷声不响，甚至是用眼剜着志远，他烦，不想听！
可不知怎的，几乎是同时，又很感动，想听，想志远多说说他，想看到志远那为他真心着急的表情。
想听志远说他，想看志远紧张他的表情，从那时，一直到现在。
除志远之外，张九如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爹张老爷子了，张九如是打心眼里，佩服他爹目光长远，明见千里。
那会子，志远还只是一个被秦氏视为眼中钉极力打压的林家绸缎铺的小学徒，不但穷，还随时可能被秦氏把命都害了，但张老爷子却对他说：“你可以在心里，把大宝少爷当是你以后的东家，从现在起，就烧这个冷灶，万一他真的出息了，你就是第一个跟他的人！三岁看老，这大宝少爷，因为顺天爷养大了他，就只跟顺天爷姓杜，林家富贵都不要，这样的人，以后不会亏待了你！”
还真让他爹说着了，大宝少爷不仅出息了，还真的从来都有没亏待过他。
不，岂止是没有亏待，还好到家了！
仍旧是，时不时的，就苦口婆心的，劝他戒烟，或是少抽些。
还时不时的，就背着人，悄悄拿体己钱往他兜里塞，理由五花八门：
“九哥，咋又买这种便宜货？要抽，就抽好的……”
“九哥，听说嫂子又怀上了，这些钱，给嫂子买点营养品……”
“九哥，你家小六子，想念书你让她去念啊，现在男女平等，你不能因为她是闺女，就不让她上学。这新书包，还有这笔盒，是我买给她的，我还让胖子，去把金华小学的校长给说通了，他同意让小六子插班，明儿你就带小六子去找陈校长……”
“九哥，明儿你生日，回家去和孩子们一起吃顿好的，庆贺庆贺……”
“九哥，这个你拿着，订几份鲜奶，给孩子们补点营养，你要在家，也喝点鲜奶，鲜奶对肺好，大烟这东西伤身，你也补补身子……”
自己并不是多勇敢的人，枪林弹雨里，曾吓尿过裤子，拖累伙伴，当人人都向自己投来鄙夷的目光的时候，大宝少爷却没有看不起自己，依然叫自己“九哥”，并在最危险的时刻，把他头上的钢盔脱下，为自己戴在了头上……
那可是当时一堆子人里，唯一的一个钢盔！
那个钢盔，张九如把它供在了家里的神台上，告诉儿女们：这是咱家的传家宝……
张九如看着志远，眼睛渐渐模糊……
这位大宝少爷，最让他感动的，还是那一声“九哥”！
多年以来，这亲切的称呼，一直没变过，哪怕时移世易，少爷是东家，自己是伙计，张家老少两代，捧的都是少爷给的饭碗，大宝少爷的生意越做越大，明心堂的名头也越来越响，手下人才济济，可大宝少爷仍念着当年自己照顾他的那点儿恩义，仍称自己是“九哥”。
这一声“九哥”，让林有李阎王等一大堆子“猛人”，亦跟着称自己这个废人为“九哥”！让人既不安，又忒有面子……
张九如转头，不敢再去看志远，一来那是主子爷，久看于礼不合，二来喉哽眼热的，再不转开，怕志远看见他眼里的水汽。
张九如先低下头，尽量平复情绪：“谢少爷关心，我……我的钱够花……”
然后抬起些头，把炕桌上的那个雕花乌木盒，再次往志远那边推了推：“少爷，这个真的不用给我，之前，我确实是拉了点饥荒，但好歹到这个月底，就能全还上了，之后就会一切如常，少爷尽管放心！这大土，是洋土里最好的货，是难得的好礼，哥儿还是留着送人吧，我抽这个，太浪费啊……”
志远脸一沉，将乌木盒再次往张九如那边一推：“啥浪费不浪费的，我已经说了，你收着！”
见志远眼神凌厉，张九如拘拘儒儒，只好轻轻点头。
志远微微一笑，然后微偏着头：“九哥刚才说拉了点饥荒，为啥会拉饥荒？是家里开销大？还是烟瘾又大了月钱不够花？”
“都……不是……”张九如低头，双手抱于腹前，紧张的搓着手。
“那是啥？能告诉我吗？”志远穷追不舍。
张九如犹豫了一会，还是起身，拿钥匙去开箱子，然后捧了个包袱放在炕桌上。
打开两层包袱皮，里头是个精致的雕花木盒，再打开盒子，立时就有翠绿色的宝光，从盒里荡漾了开来。
盒里是一串翡翠佛珠，不论是成色还是工艺都极好，晶莹剔透，翠绿欲滴，灵气逼人。
张九如站着，小心的把盒子往志远身边推了推：“大宝少爷，这东西你还记得吧？你曾经在般若寺见过的。”
志远认真的打量了一眼，确实有印象：“手持佛珠，36颗，这不会就是曹老太太的那一串吧？”
“对，就是这一串。”
志远心里明显有了震动，抬眼看着张九如，带着惊诧：“九哥，这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里？你当时，劝我把它买下，我没买，你不会是……把它，给买了下来了吧？”
张九如依然谦恭的微躬着身，但眼里，也有了骄傲和自豪：“是的！我买下了！这半年多，一直就是为它在拉饥荒，月初时去般若寺，主持说钱给得差不多了，大家又这么熟，东西就先给我了。”
志远看着张九如，好一会，都说不出话。
那串佛珠，出价可是2500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