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舌漏（二）——保留
明烨听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屑：现在的人都咋的啦？不作大会死啊？！
先有个敢公开叫嚣“我要你们三更死，阎王也不敢把你留到五更！”的徐大烟，这会子还有个外号叫“惹不起”的！
那徐大烟是个什么东西？本事没多大，就知道鱼肉乡里，什么破玩意儿！再说了，大勃吉才多大点地方？小小的一个“镇霸”，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竟然也敢放那样的大话，也不怕风闪了舌头！
那“惹不起”，估计差不多也是一路货色，好不到哪去！
等一下！
惹不起？在哪听过这三个字……
明烨装着低头吃菜，以掩饰自己情绪的变化，他想起来了，之前在道上遇匪，曾听见殿臣手下的一个崽子，贴近殿臣小声的说过一句：“二当家！小心！这人会不会是‘惹不起’？”，后来，大概是确认过了自己的身份，还是那个崽子，和殿臣说：“行了，没事，不是阎王一响跟的那个！”
之后，那帮土匪就开始大抢特抢，再无半点顾忌！
“惹不起”，没听说过，“阎王一响”，不会是传说中的那个李阎王吧？如果是，那可就大发了！
明烨的心砰砰的跳，心说亏得自己为人四海，请陈润生喝了这一顿的酒，看来，自己今天不但能捡到舌漏，只怕还是大漏！一定要逗那陈润生，让他多抖点料！
明烨内心心念百转，表面上却没事人似的，抬起头看着陈润生，一边嚼着菜以显自己并无心机，一边一脸惊奇：“惹不起’？‘惹不起’是谁？是日本人？”
陈润生放下筷子，不解地看着明烨：“哎，我说兄弟，听你的口音，是个本地的，可怎么本地的事好象啥都不知道似的？！”
“倒让陈老哥说中了，”明烨谦虚的笑笑：“小弟这几年一直在外地讨生活，才回的乡。本地的事多有不知道的，还请老哥多多赐教。”
“我说呢，难怪！”陈润生话痨的本色尽显：“赐教不敢当，反正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后身子前倾凑近明烨，即将开口的一瞬，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就是一滞。
这陈润生和那“惹不起”，颇有渊源，可以说是多年的“故人”，特别留心之下，陈润生知道很多“惹不起”的事，但面对“叶明柳”，是和盘托出，还是仅以一个“路人甲”的角度说说见闻，这里头，可大有学问！
不过眨眼间，陈润生就已经定了主意，还是得有所保留！
不能妨害了自己之外，还不能妨害了别人，特别是不能连累了在红石曾帮过自己的表舅一家，除了防日本子和狗特务，那“惹不起”，可是真的惹不起！若是被“惹不起”知道在这疙瘩有一个知他根底的人，还向别人露了他的海底，还不定怎么收拾自己呢！
陈润生的那一滞，明烨全看在眼里，却装着看不见。
陈润生掩饰的功夫不比明烨差，装着小心，左右再察看了一眼，然后身子前倾凑近明烨，压着声音：“这‘惹不起’呀，倒不是日本人，是个中国人，听说姓李，这人我曾见过一面，模样还挺斯文呢，叫什么就不知道了。年纪还挺轻的，却是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南满线的火车他随便坐，连他的那些跟班都是三等免票！”
陈润生说到这，顿了一顿，因为说到模样，他突然发现，眼前这叶明柳，和那“惹不起”，有那么几分相像。
“哦？”明烨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只想引陈润生继续说下去。
人有相像并不出奇，反正眼前这人，肯定不会是“惹不起”！一念至此，陈润生也就继续说下去：“听说，本县的县太爷，是那‘惹不起’的小姨父，这还不算什么，厉害的，是他的爹！听人说，‘惹不起’的爹，是新京里的一个什么大官，和满铁株式会社的老总裁内田康哉是好朋友，如今在关东，虽说有个康德皇帝，可谁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一切还不是日本子说了算？日本子在关东，武的里头，最大的，是关东军，这文的里头，最大的，可就是满铁了，你想啊，有内田康哉做叉杆（叉杆，意为撑腰的），这姓李的一家子，能不抖？”
“哦，还真有来头！”明烨一副大感兴趣的模样，问：“那这个‘惹不起’，他本身是个干什么的？”
“这就说不清了。明里是个做生意的。这生意做得还真有能耐！这‘惹不起’呀不是本地人，从去年春上才开始到桦甸开货栈做生意，才一年多的功夫，县城里有一半的生意都归他了，开始是开自己的铺子，后来是买断别人的铺子──我刚听说的，县里头最大的饭庄松花楼还有义成栈这两天又要换东家了，新主子就是这位‘惹不起’！这‘惹不起’呀还不是长住在桦甸，每隔段时间，就来桦甸住上一阵子，听说他的生意做得大着呢，在奉天、新京、大连和营口都有大生意，你说厉害不厉害？这不，县城里的生意还在搞，这镇子又让他看上了不是！听说这回，是‘惹不起’手下的几个人，到这找的徐大烟，大概许了他不少好处，这徐大烟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出面一口气替他们盘下差不多十家铺子，价出得很低。唉！和强抢也差不离了！”
明烨奇怪了：“价不合适不卖就是了，他还能强抢？”
“咋不能？那些个铺子，是租的铺面，房东就是徐大烟！别人要不干，徐大烟直接就收回店面！”
明烨切了一声：“租约都是定好期限的，铺租一般长约居多，那么些铺子，难道期限都到了？”
“可说到点子上了！没到期，可徐大烟不讲理啊！这镇上的警察署和徐大烟一个鼻孔子出气，徐家还有一堆护院打手，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那些个店铺掌柜，多是些平头小百姓，哪能不依？就算那些平日里自持有些个靠山的，也硬不过‘惹不起’不是？”
明烨在上海也曾经商，商场上的龌龊事见过不少，他感兴趣的是这“惹不起”的另一面：“陈老哥，不说徐大烟了，您刚说‘惹不起’明面上是做生意的，那，暗的呢？”
陈润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身子前倾，把声音压得更低：“我不是说曾见过他一面吗，知道在哪见的吗？在红石！今年春上有一天，县里的头头脑脑到红石巡视集团部落，碰巧我就在红石；那一天，好家伙，开来了两辆小车，还有一卡车的日本兵，外加一卡车的警察！来的有县长金森、县参事官山下满夫、山下的翻译郭翻译、还有县警察署的指导官水泽太郎，警察署的两个队长孟大绝户和吴小屁儿，来了一大帮子，内里就有这个‘惹不起’！”
明烨眉毛一挑：“哦？他和日本子混在一起？一块儿去的？”
“可不！来的时候，我亲眼看见的，孟大绝户和吴小屁儿，平时在咱老百姓面前天王老子似的，可也只有坐卡车的份儿，倒是这个‘惹不起’，和山下还有水泽一块坐一辆小车！他和日本人说起话来，还一口的东洋话！听说这‘惹不起’在城里，县署和日本的宪兵队也是随便出入；就这么个人，你说他会只是个生意人？可话又说回来，从没有人见过他穿公服，那回在红石，日本人都是军装，县长是协和服，孟大绝户、吴小屁儿穿一身狗皮警服，偏他穿一件篮缎皮袍，打扮得象个生意人。”
明烨一听“红石集团部落”心中就有气，咬着牙冷笑问：“他到红石干嘛？准没干好事！”
“那他倒没！”陈润生小心的选词择句：“你想啊：去年冬天并屯的时候，房子烧的烧扒的扒，老百姓有几家能抢出点东西？家家缺衣少吃的！从冬末到春上，那窝子病闹得──天天都往外抬死人！这窝子病可是会过人的（传染），那些大老爷们的命矜贵着呢，把那些还有活气的往场子里一赶，由县长和山下满夫训一通什么‘日满亲善、黄道乐土’，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屎克螂推吃的──滚蛋了！”
明烨默然不语，小柳屯不就是并到了红石吗，“天天都往外抬死人”，那抬的，都是他的父老乡亲啊！
陈润生看似几杯下肚，脸也红了，话也多了，实则不想再在某些问题上说得太多，想主动的转话题，不待明烨探问，主动地和明烨唠嗑：“兄弟，知道这‘惹不起’的外号是怎么来的吗？”
明烨端起酒杯轻呷一口，嘴角挂着微笑瞧着陈润生，陈润生的眼睛都亮了，似乎很有些东西要显摆炫耀，也就顺着问：“怎么来的？”
“是‘孟大绝户’给起的。”
“昂？孟青山？不会吧……”明烨一脸的难以置信：“按理，应该是“惹不起”横行霸道，百姓怕了他，才会送他“惹不起”的外号，怎么会是‘孟大绝户’给起的？”
陈润生笑而不答，扔了颗花生米进嘴，一副故意卖关子又贼开心的模样。
明烨略想想，意会到什么，眉毛一挑：“难不成，这‘惹不起’，欺负人都欺负到了‘孟大绝户’的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