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遇匪
打过尖，大车又上路了。
车把式田祥，一边赶着车，一边和那叶少爷的跟班老魏嗑闲牙。
而那位叶少爷叶明柳，则半躺着靠着铺了秫秸的皮箱，管自在想心事。
人前的“叶少爷”，其实，并不真的姓叶。
叶明柳真名叫柳明烨，“叶明柳”不过是入关后花钱在奉天买来的良民证上的名字，差不多就是把柳明烨三个字倒过来说。
之所以用化名，是因为他这次回乡，铁了心要投身抗日，压根就没想当个“良民”，怕日后出事连累亲友，所以用了个化名。
柳明烨祖籍山东，太爷爷那辈下的关东，落籍在吉林桦甸小柳屯，开荒种地，扎下了根。到了明烨爷爷那辈，已有生熟地十多垧。三代单传，到了明烨的爹柳广忠时，家业更是兴旺，有地二十多垧，这在北满或许连个中户都算不上，可在南满已经是妥妥的大粮户了。
柳家在柳广忠手里，不但发了家，连人丁也开始发旺，柳广忠三子一女，个个成才。长子、次子，都是保定军校毕业，投身军界后都官运亨通，长子柳海官至东北军的团长；一个女儿貌美且爱学问，考上了北平的清华大学，是屯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与一位同学自由恋爱结了婚，嫁在上海，夫家是江浙大财团头面人物张静江的近亲，十分风光；柳氏夫妇在柳广忠四十五岁那年的中秋节，又生了柳明烨，老来又得子，更兼柳明烨从小就聪敏过人，全家爱若掌上明珠。
柳家丁财两旺，人人羡慕。可惜好景不长，祸从天降：在柳明烨十六岁那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军奉命不抵抗，明烨两个哥哥随军退却入关。关东烽火遍地，为避战乱，大批难民蜂涌入关。柳广忠原本舍不得家业，无奈两个儿子都是东北军军官，怕遭日本人报复，柳家只好也加入了逃难的行列。一路风尘艰辛，入关前还遇上日本飞机轰炸，被炸死炸伤的难民不计其数，当时，为保护明烨，明烨的娘扑在明烨身上，结果被炸得重伤，柳广忠也被弹片伤了右腿，不久明烨的娘伤重而死。
那一年的中秋节，柳明烨终生难忘：往年中秋，既过节又过生日，何等快活！而那年的中秋，饥寒交迫命悬一线，哭得泪干声哑几欲昏死，却还得强打起精神，扶着伤残的老父，架起野地里拾得的柴火，烧了娘的尸身，然后用一块包袱皮包了骨灰，由明烨背着，重新投入逃难的人流，辗转到上海投奔姐夫。
什么叫“家破人亡”？！
什么是“家仇国恨”？！
柳明烨在十六岁时，就已深深领悟到了。
大车驶入了一片林地，半躺着的柳明烨忽欠身坐起，警觉地向前张望：“刚才我好象看见前头有人，晃了一下，就没了！大家小心！”
老魏和田祥都大为紧张！
老魏忙向前张望：“不会是胡子吧？老天保佑！”
田祥慌失失的问：“要不要倒回去？”
柳明烨回头向后看了看，恨声道：“入他娘的！后头也有人，八成是遇上了！”
老魏急忙回头张望：“没人啊，我怎么看不见！”
可下一秒，老魏就惊叫起来：“嗳哟！是有人！”
“别慌！”明烨低声喝道：“别往后看！田老哥，冲过去！如果真是胡子，你们顺着我说的做！行帮规矩，许充不许赖，我充在线（即自身也为匪），看能不能混过去！”
车前车后忽拉一下冒出几十人，穿的是各式便服，手里操的家伙长短都有，有的只拿着木棒、大刀，不是土匪是什么！
柳明烨伸手解开了长衫最上面的两颗领扣！
“停下！”有人大声吆喝：“再不停下就给你们开瓢了！”
紧接着，就是两下枪响！
田祥脸都吓白了，乖乖的勒住了马。
那伙人一涌而上，把大车团团围住，内里一个手提一把匣枪、一脸横肉的大个子，像是个领头的，他把车上的人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就只落在了柳明烨的身上。
车把式和一个上了年纪仆从模样的人，抱着脑袋缩做一团，吓得发抖。可却有一位少爷模样的人，坐在车边上，目光炯炯，不惊不乱，甚至敢和他对视，这可是少见的。
“横肉”把端着的匣枪对着明烨的胸口，上下打量了明烨几回：“哟嗬，敢这么看着你爷爷，胆够肥的啊！”
“二当家！小心！这人会不会是‘惹不起’？”“横肉”边上有个崽子，轻轻拉了“横肉”的衣服一下，打了个提醒意味的眼色。
人家好意提醒，“横肉”却明显的不领情，一手就把那人甩开了，还恶狠狠的白了那人一眼，压着声音：“滚犊子！老子要你提醒？！才一搭眼，老子心里就已经有了数，不然，就冲他竟然敢就这么和老子对眼，老子老早就把他的眼珠子都给抠出来了？！”
那个崽子连忙诺诺而退，他相劝于“横肉”，虽也有拍马屁的成分在里头，但他真的是一片好意，大车边上的那位少爷，遇劫竟然能神不慌身不抖，模样又漂亮，说不准，这人真的就是‘惹不起’。
“横肉”打量了柳明烨好几眼，他判断，眼前这人，虽然年纪对，模样也漂亮，但应该不是“惹不起”，因为他边上的那两人太怂了，不像！
那这人是不是‘惹不起’呢？
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横肉”喝问：“你是什么人？”
“线上的！”柳明烨满脸是笑，从车边顺势下地拱了拱手。以大车为依托，以免自己腑背受敌。
“线上的？”
“横肉”又把明烨上下打量了几回，他显然不相信。桦甸磐石一带的绺子互相多有交往，眼前这人却面生得很，八成是满嘴污兰，要在平时，他早就下令上前大抢了，可眼前这人，好象有些与众不同。只得耐着性子再盘问：“你们大柜耍什么山头？”
柳明烨心想：我不过是充的，又不是崽子（绺子里的一般匪众），哪有什么大柜！随便报个绺子的字号吧，又有不妥，还不知这伙人是那个绺子的。
想到此，明烨反问：“你们大柜耍什么山头？”
“占山！我就是二柜殿臣！”殿臣一脸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神气：“快说，谁是你们当家的！”
原来他就是那个心狠手辣的殿臣！真是越怕越见鬼。
一定要报个匪号，报个什么呢？
柳明烨的心思来得极快：多少中国人最梦寐已求的是沦落铁蹄的白山黑水能光复，何不就叫“白山好”！明烨两手相勾行礼，说：“西北悬天一只鸡，绿林不把绿林欺，绿林若把绿林欺，伤了绿林不和气。咱们绺子，报字‘白山好’，我就是大柜。”
“行了，没事，不是阎王一响跟的那个！”先前提醒殿臣的那个崽子，小声的对殿臣说。
殿臣听了，把腰一挺，上前神气地用枪在明烨的胸口上点点戳戳：“白山好？没听说过！”
殿臣瞥了一眼田祥和老魏，明烨于唇典（黑话）上虽无破绽，但田祥和老魏却露了馅，明烨如果真的在线，他们用得着怕成那样，抖成一团？八成是充的！
殿臣把脸一黑：“我看你是寿星佬儿上吊──活得不耐烦了！敢在你爷爷眼前充大头，唬弄得了谁！给我抢！把他绳上(绑了)！脱光！看脚指头上有没有藏金镏子！”
“啊！”，一声惊呼，众匪都惊得倒退了一步。殿臣话音还没落，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柳明烨右手一回手，闪电般从后脖梗子边上抽出一把短枪，抵在了殿臣的太阳穴上，同时左手扣住了殿臣端枪的手腕一扣一拉，殿臣的枪差点脱手，枪口已掉转了方向。
“叫崽子们别动！不然你祖爷爷的手不听使，专爱给人开瓢！”柳明烨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