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惜别(二)
志远坚定的摇摇头。
海山知道自己问错了,孩子既然已经有了选择,自然是不会再说要跟李熙。
便换了一种问法,和气的问:“你之前可是削尖了脑袋想攀附他的,一定有你的理由,来,好好的说给爹爹听听。”
志远点点头,然后开始列举理由:
“首先,爹别笑我眼皮子浅,是钱!想着若一个月有100大洋的学习津贴用以孝亲,爹爹就不用那么辛劳了。”
难为孩子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海山点头,然后问:“我给你定下了约法三章,这100大洋就要不成了,那么,你还会跟他吗?”
志远点头:“会!因为可以跟先生去日本游学,开阔眼界,还可以在日本留学,起点比讲武堂高得多,不论是学文还是学武,学成回国,走到哪里都是各路军阀争着抢着要的人才!且不限于东北!这是前程!”
海山点头,示意孩子孩子继续说下去。
“前程之外,我特别看重的是先生的人脉!还有他背后的势力。这不但有助于我日后的事业,还能利用先生的情报能力,查古蝎子的下落!”
“爹爹,古蝎子一直下落不明,你也一直担心他会再度对我不利,如果我追随先生,他有足够力量威慑古蝎子,比跟别人更能让爹爹放心。我还想,跟先生回北平时,找个机会,给韩萱姐姐迁葬。”说到韩萱,志远立时眼圈子就是一红。
“而我想追随于先生,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确实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只就刚才和他见的这一面,都获益良多。”
海山眉毛一挑:“哦,你学到什么了?”
“第一,涵养!爹说他其心不正,我之前极力巴结,今天却拒入他门下,出尔反尔最惹人烦,我们俩父子都一而再的得罪了他,可他竟然没有翻脸。”
海山点头:“这人的肚子里,确实能撑船了……”
“第二,锲而不舍的韧劲。今天,我都明确拒绝他了,但他却还在施恩,送我,在粪车经过时保护我,甚至不惜把他自己压厢底的关系户给我用……明知不可为,却永不放弃,百折不挠……爹,说实话,我当时感动得,差点儿就要改口了……”
海山深深的看儿子一眼:“他这是对你,还没死心,你瞅着吧,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只怕很快,他还会来找你!”
“来就来吧,反正我心意已决,他改变不了什么。”
志远忽闪几下长长的睫毛,侧着头目视远方:“他要来,倒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感受和学习,在他身上,能让人时时感受到一股关怀他人的徐风,我要向他学习,如何的笼络人心!”
海山的心里咯噔一下,孩子的冷静与成熟让他惊讶和欣慰,而志远努力向李熙学习如何的笼络人心,也让海山看见了志远平静外表下的勃勃野心。
或者,自己真的应该让他追随李熙!——海山第一次这么想!
孩子说自己不信他,说实话,孩子没说错,自己的担心,不正是一种不信任吗,不信他跟李熙后能守心持正,怕他走了歪路。
可这个孩子,才为了自己,拒绝了李熙!为全孝道,视富贵如浮云。能作如此选择,还不值得自己信任吗?
海山突然的,很想让孩子即刻就回去找李熙。
可是……
海山忍不住伸手抚摸着孩子的头发,他心里,也实在是不舍!一时间,眼睛都发热了。
志远感觉到了他爹的异样,抓着他爹的手轻轻的摇:“爹,你怎么了?”
“没事!”海山抬眼看天,这个动作,有助于不让自己在孩子面前流泪,同时也让他给了自己一个折衷的办法,让不让孩子跟随李熙,就让老天爷来定吧,如果老天让李熙真的再度回头来找自己,那自己,就让孩子,追随李熙!!海山起身:“你屁股疼坐不得,蹲久了脚要麻的,来,我们先把东西拿回去,你在三大爷家歇着,我回头再来找老刘好了,反正不远。”
“哎!”志远应着,抢着去拿东西。
海山怜惜他硬着屁股,走路都艰难,只准他把两个最轻的包拿上,其它的自己全挎在肩上。还腾出一只手扶着孩子,陪着孩子慢慢的走。
走过杂货铺,志远故意指指里头:“爹,你瞧,那笤帚,一看就知道扎得结实,抽起来不容易断,咱买他一捆回去?”
海山洋装生气的瞪他一眼:“你成心是吧?”
志远偷笑。
孩子笑起来的模样实在太好看,海山忍不住又在他腮帮子上拧了一把:“昨晚爹爹打你打得那么狠,你怎么又不跟李熙了,不恨爹了?”
志远眼神活泼:“父子哪有隔夜仇?!”跟着笑着看他爹一眼:“爹还不是一样吗,你是出来买打我的笤帚和鸡毛掸子的,结果,给我买了这一堆的东西,还有我最喜欢叮叮糖!”
“臭小子!咋的,敢笑你爹?屁股又痒痒了是不?”海山笑骂,心里真的很暖,这是个知好识歹的好孩子,是他海山的孩子。
“爹,雁翎烟!”志远突然停了脚步,指了一指一个卖烟叶的小地摊。
海山抽的烟叶多是集市上买的,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雁翎烟,认为这种烟叶,味足够劲道。这种烟叶不常有人出售,买不买得着,要看缘分。
“这摊子我早看到了,”海山看着小摊,吞了口口水:“给你买这些东西,办年货的钱快用光了,下剩下点儿,除了买药材,再给你称三斤粥米也就没了。”
志远自中了丹毒,海山在他病时对他很是宠溺,丹毒盛时,孩子不但没胃口,还吃什么吐什么,独米汤能受得,之后就独爱喝白粥。后来,只要孩子生病发烧,海山都会熬大米稀粥给志远吃,几年下来,只要发烧了就有大米粥吃几乎成了定例。
志远一把拉着海山,不让他爹爹走,央道:“爹!我不要吃细粮,爹买烟叶吧,这雁翎烟可是难得碰到有卖的!”
海山不肯,志远便赖在烟摊上不走。
“咋地?说不走就不走是吧?”海山一笑,他打定的主意岂是个小屁孩能改变的,上去轻轻架起孩子,就离了烟摊,边走还边道:“烟叶家里还有啊,石头爹送了我些他家自己种的烟叶,好着呢。”
见离烟摊远了,海山放下孩子:“自己好好走!回去后,爹先给你看看屁股……”
当晚,朱厚辉在大和旅馆的电话间打了一通电话后,心事重重的回到了李熙的房间。
李熙瞥他一眼:“怎么?没能联系上老陈?”
李熙狙击人才次数已经不少了,最棘手的,就是这个杜志远,这小子软的不吞硬的不嚼,念着海山的养育之恩,死活就是不肯跟自己走,搞得李熙都没法了,从来不迷信的他,竟然落到了要老陈“指点迷津”的地步。
其实他可以不用落到这步田地,只是李熙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志远,他不愿意硬来,不愿意使横手。
朱厚辉躬一躬身:“联系上了,只是……”
李熙立即把脸转向了朱厚辉的方向:“只是什么?”
李熙要朱厚辉联系在北平的手下,要他们找到老陈让他接听这边的电话,问题只有一个,要老陈算算,杜志远,是否真的就是他所说的那个可以解决李熙最忧心问题的人。
李熙分析,现在要志远追随自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去找杜海山,说服海山让志远追随自己。可这等于是要自己这个堂堂的大学者大教授去舔海山的腚,李熙感觉难以拉下这张老脸。
所以他要知道,志远是不是他所需要的那个“人”,如果是,就算是硬着头皮,他也要再努力一把,去见海山。
朱厚辉道:“老陈说了,此人就是‘那个人!’,他还加了一句:‘此乃子,非婿!’”
然后凑近李熙,低声又道:“可怕的是,我从来没和老陈说过,东翁要把此人,招为女婿!老陈倒好象就在我们身边似的,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李熙听了,目不转睛的盯着朱厚辉,好一会儿才移开。
看来这个老陈确实厉害!
也就是,自己得认同老陈的说法!
此乃子,非婿!
他奶奶的,为什么不是女婿,还非得要是儿子?!
李熙只觉嘴里发苦,想把志远挖来当门生,日后招他为女婿,杜海山都乌眼鸡似的死盯着自己,如果自己和杜海山争儿子,那杜海山还不和他拼命啊!
海山和志远间父子情深,李熙亦被感动,为了自己,而要去硬拆散人家父子,把人家的儿子变成自己的儿子,李熙在情感上,也过不了自己,他是真心不愿意去拆散人家!
“为什么不能是女婿?!这就是天意?”李熙用手捶着头:“道德用来约束自己,是高尚;用来约束他人,叫伪善。若是我们真的成事,那么我这个满口仁义道德,总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大教授,夺人独子,又算是他娘的什么东西?!”
朱厚辉忙拉住李熙捶自己头的手,眼里充满同情:“东翁……这既是天意……”
朱厚辉知道,李熙如此自责,那么狙击志远,将之收在李熙门下,就已经是势在必行!
李熙确实不舍得放手。
粪车过时,那个伸出双手,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撑开护在他的外侧的少年,已经让他知道,有儿子护持的滋味,是多么的好……
“厚辉,本溪湖炭矿那边,办得怎么样了,你找的记者,可已经过去?”
“过去了!只要一个电话,明天就可见报!”朱厚辉语气极之肯定。
“矿上已经打好了招呼?”
“打好了,湖炭矿满铁有控股的,黄世仁不过是个小小的包工头,别说杀个黄二麻子,东翁要有心,连现在的矿主周扒皮都是动得的!”
李熙摇头:“周扒皮和黄二麻子可不是一个级别的,我们现在还犯不着得罪周扒皮背后的汤二虎,那就是个二楞子!”
然后李熙叹口气,像是对朱厚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们先替小远报仇,宰了那个黄二麻子!至于杜海山,以后,我会尽量让小远多些和他团聚,并希望我们今后,能有机会,补偿于他吧。”
“东翁,还有一事。”
“什么?”
“老陈说快过年了,思家心切,望东翁准他回老家去。”
“只怕不是思家心切,是已帮我起了两卦,认为恩义已还,想抽身了。”
李熙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心力交瘁,最近还真是诸事不顺的感觉:“人家既然是高人,不宜强留,让北平那边,帮我备一份厚礼,好生给人家送行,日后好再相见。”
次日,报纸上大篇幅报道了本溪湖炭矿包工头黄世仁残害童工的种种恶行,引起了轰动。
因海山父子已回了浑河堡,庆三爷带着报纸急驰到海山家,志远一看就猜到,这是李熙做的。
当晚,李熙和朱厚辉到了浑河堡,拜会海山,请求海山劝说志远,投在李熙门下。
海山和李熙恳谈了一宿,海山同意志远拜在李熙门下。
李熙还提出,为了志远能受他诸多亲朋更好的关照,对外宣称志远是李熙的义子,姓李名纳字善德,在人前称他为义父,私下里仍只叫他老师。海山也同意了。
海山拒收了李熙每月100大洋的学习津贴,而李熙也不肯收海山每年200大洋的学费和生活费,推说在海山家吃的腊肉炒豆干实在美味,毫不客气的让朱厚辉把海山家的腊肉切了一大条,另拿了两篓子“顺天豆干”,说这就是学费了,搞得庆三爷在边上抚掌大笑:“哈哈,原来李教授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次日,志远随李熙同赴本溪湖炭矿,将黄世仁辖下两百多个包身童工解救回家,工棚里,知道能回家过年的苦孩子们欢声雷动。
两天后,在志远的注视下,“畏罪潜逃”的黄二麻子黄世仁,被秘密塞在碎矿机里过机,真的是“碎尸万段”了。
临离开本溪之前,李熙带志远到了一个小村屯的一户人家门前。
李熙亲自从车上拿下早就准备好的大包小包的点心和礼物,塞在志远手里。
“老师……?”,志远不解的看着李熙。
李熙微笑:“仇报了,该还恩了。你到了矿上,总打听那个曾经救过你的老周,我帮你打听到了。那回瓦斯大爆炸中,在封井前救了很多人上来的老周,后来被矿警给打断了一条腿,还被开除了,他还活着,就住在这里。”
“是老周?!封井那天拉我上井的老周?”志远又惊又喜。
李熙点头。
“谢谢……老师……”志远感激的看着李熙,眼圈都红了。
李熙将一个装满钱的信封放在志远口袋里,拍拍志远的肩,脸上是极宠溺的笑容,看志远的目光里是满满的柔情:“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农历新年过后,李熙准备从北平起程,东渡日本讲学及考察,为期四个月,已和海山商定好,将志远带在身边,让志远在日本随他游学。特派了朱厚辉到奉天来接志远。
奉天火车站站台上,火车即将开出,志远和海山依依惜别。
海山硬气,可志远却忍不住眼泪,扑在海山怀里哽咽道:“爹一定要多保重!不管远儿去到哪里,我的心,都在爹这里,我的魂,都在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