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玉觿暗淡
志远下井的第三天,还是“逃犯”的庆三爷庆文秀,带着土豆和几个亲信,化妆成贩卖粮食的商人,回到了奉天,住在城郊的大丰酒厂里。
庆三爷以前在蒙边劫富济贫,打劫过一个当地的大财主,那大财主家的一个子弟,保定军校出身,在东北军中位置越爬越高,现在已经是一旅之长,有了权势,自然就是要报仇,去年的秋天,经明察暗访,把已经“例了边”(即已金盆洗手,转到外地为民),躲在奉天当士绅的庆三爷,给查了出来,以陈年巨匪之名,要抓捕他!
亏得庆三爷人缘还不错,有人暗中通消息,庆三爷连夜带着家人细软和一批亲信逃了。可他在奉天的烧锅、火磨等产业,全部被查封,他的商团也被改编或遣散了。
这一年多,庆三爷带着自己的家人和亲信,回到蒙边,用假名字开了一家酒厂,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直到四天前。
四天前,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与海山相关的一则报道。标题是《曾经的顺天菩萨,舍己救人的再世华佗,杜海山身陷囹圄》,从报道中得知,杜海山染了重症霍乱,有教师学生及被杜海山救治的村民等上百人,至奉天城东,东北军某独立旅王旅长宅邸前请愿,要求政府和军方及时救治杜海山,并为杜海山鸣冤,要求王旅长查清所谓通匪窝匪案情,及早释放杜海山。
那个王旅长,正是和庆三爷有过节的那个军官。
在蒙边,奉系军阀的控制力远不及奉天等经济发达地区,土匪活动依然猖獗,而庆三爷为人四海,脚踩黑白两道,当地的匪绺都给他面子,他的酒厂从来没有匪绺去侵扰,有的绺子头目甚至暗中和他有交往。
也是无巧不成书,第二天,那王旅长的家眷,因奉天一带霍乱流行,正从奉天回老家,快到老家时,被一个报字“长龙”的绺子劫持,内里有王旅长的老父亲。
饱受一番惊吓与敲打之后,回绺子老窝的路上,半道上“巧遇”一伙拉着酒坛子运酒去卖的人,“长龙”绺子不但不打劫这队酒商,其大柜还亲自出面拜见酒商队伍中领头的“庆三爷”。
当庆三爷与王父对上眼时,彼此都还认得,王父心里叫着苦,身子打着颤,自己的儿子在通缉此人,没收了他的家产,吃掉了他的商团,现在仇人见面,那还不是分外眼红?!
果然,庆三爷向“长龙”的大柜,开口要王家的人,最后是以他们所运的全部酒品,换了王家全部家眷带下人一共是十一人。
而大出王父意料的是,庆三爷对他们,既不杀害亦不抢掠,而是细心招待,百般安慰,对王父也以礼相待,并言明,会护送他们回家。
王父只求能逃得性命,对庆三爷表示,只要能回家,愿修书一封,让儿子撤消对他的通缉,而庆三爷却坚决谢绝了,而是拿出报纸,将那报道给王父看,细说杜海山的为人如何正派,如何仗义善良,请王父援手,让王旅长高抬贵手,放过海山,而他自己,愿意回奉天投案自首。
王父被庆三爷感动了,而且他感觉,奉系军阀张家父子,尚且很在乎民众怎么看待他们,注重民意;这搞得有人请愿,还有老师和学生娃娃在里头,这些可是读书人,这事搞不好或者就会影响儿子的前程,当下修书一封,交给庆三爷带给他儿子,信中力劝儿子除了放过海山,对庆三爷也应网开一面。
拿到信,庆三爷带着土豆和一批亲信,化妆成贩卖粮食的商人,日夜兼程的就往奉天赶,他怕海山病重熬不住,在他营救之前,就碎了(即死了)。
到了奉天,庆三爷和土豆就四下活动,联络了一个以前交好的官员,由他出面约见王旅长。
那官员也是个重朋友的,担着干系将双方约到了自己家里吃饭,见面时,庆三爷直报自己的身份,说明一来代送家书,二来投案自首。
这年头,已经有电报电话了,王旅长早已收到家里的消息,对突然出现的庆三爷,并不是很吃惊,倒是当王旅长说,因查明杜海山并无通匪窝匪,私藏枪支也事出有因,已于当天上午释放,让庆三爷吃了一惊,怪自己没先打听清楚,海山都放了,那自己自首个啥啊?!○
但这顿饭真没白吃,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庆三爷的豪爽和仗义,颇得王旅长好感,这个庆文秀,以前是他仇人,现在是他“恩人”,那场救他父亲的“偶遇”,不管是不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好戏,都说明此人的能水与价值。
奉系军阀大多土匪出身,只要能为奉系出力,当过土匪还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庆三爷之前风评不错,他的商团也为本地治安贡献良多,王旅长对庆三爷说,有心为他洗脱罪名,并说脱罪之后,会发还他部分产业。而庆三爷也投桃报李,愿以自己的影响力,保护王旅长的家人在老家不受侵扰。
庆三爷见到海山时,已是第二天上午,海山还在医院里,发着高烧。
而照顾海山的人,是赵一春!
庆三爷到医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票子,把海山转到条件较好单人病房。
海山听了庆三爷说了和王旅长和好,倒是很为他高兴。
而庆三爷看到海山,整个人都脱了形,心疼得脸像苦瓜似的。
“别苦着个脸成不,难看死了!”老友即将脱难,海山为他高兴,笑着安慰庆三爷道:“别看我现在烧得历害,这病啊,我知道,只要腹泻停了,尿量渐多,就是快好了,我这烧啊,是之前吐泻太过,残留于肠腔的内毒现在入血,烧个两、三天,就大好了。”
“哟,还嫌我难看了是不,那是,我怎么比得上一春妹子好看,你小子,行啊,病一回,艳福倒是不浅,有那么一个大美人,把你从监狱里捞出来不说,还服侍你这些天,哎,我是不是要改口叫弟妹了?”庆三爷挤眉挤眼的,戏谑道。
“别瞎说,被人听到,多不好意思!”海山说着,瞟了一眼关得好好的病房门,他不知道赵一春是不是就在门外。
“放心,我见她累得很,让她回客栈歇息去了,今儿,老子服侍你!要吃、要喝、还是要拉屎拉尿,都尽管说!”庆三边说边撸起袖子,倒了杯热水捧在手里吹着,发烧就是要多喝水。
海山假装嫌弃的瞥他一眼:“滚犊子,粗手粗脚的,谁要你服侍!”
庆三爷啧啧有声:“你瞧瞧、你瞧瞧!包子张嘴——露馅了不是!还说你不稀罕人家赵一春?连喝个水都挑人喂了是不?”
玩笑归玩笑,海山还真有要庆三爷帮他做的事:“三哥,我还真不用你服侍,我自己能行,你帮我跑一趟,把远儿接来吧,我的病到尾了,不会过人了,我想见远儿!亏得那小子,知道去找他以前偷听人家上课时认得的老师,他们找了记者,我上了报,才算渡了这个劫!”
庆三爷脸上的谑笑,倏的就收了,庆三爷过来时,海山还在昏睡,赵一春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庆三爷,志远的事情,赵一春一直瞒着海山,现在,海山还在发高烧,赵一春让庆三爷也瞒着海山,志远的事,现在说,对病人,着实无益。
庆三爷一脸严肃,一口回绝:“不成,兄弟,你还是再忍两天,等病真的全好了,回家不就能见到远子了?孩子身子弱,万一被你传染上就不好了。”
“那我不和他说话,就让他在门口看看我,那小子,我知道,这些天没见我,肯定把他难受死了!”海山让步道。
庆三爷眼都不眨,一口回绝,“不成!”
海山看着庆三爷,突然神情就变得严肃起来。
海山毕竟已经到了大病之尾,虽然发着烧,却是得霍乱以来意识最清醒的时候,他回想了一下这些天,心里忽然就涌起了不好的感觉。
他有多少天没见过他的宝贝远儿了?
五天?七天?这不对!
就算是怕传染,赵一春不让孩子和他接触,孩子也会来看他,哪怕是远远的看他一眼。
孩子肯定出事了,海山的心一沉,霍的跳起身来,伸手揪着庆三爷的衣襟,盯着他的眼睛:“你说实话,远儿怎么了?他是不是也得了霍乱?”
“你……你先上床,至少先穿上鞋,地上冷!”
正争持间,房门开了,进来一个和尚,看他俩乌眼鸡似的大眼瞪小眼,揪在一起,忙关了门,惊讶的看着他们问:“你们这是干啥?”
这个和尚,是海山和庆三爷的老熟人了,原“三江好”绺子的军师,“三江好”被海山搅散伙之后,军师到离城五十里的白云寺出家当了一名和尚,法号虚云。
军师出家后,倒是常常去浑河堡看望海山和志远,有时甚至在杜家小住几日,在绺子当军师那会,他就对志远非常喜爱,几次笑问海山可不可以让志远和他认个干亲,海山却一直没松口。
“先生,大老远的,您怎么来了?”海山问,虽然军师已经出了家,海山仍沿用在绺子里对军师的称呼,叫他“先生”。
虚云和尚哭丧着个脸,满脸忧心的道:“因为玉觿暗淡,我为远子起了个卦,卦像凶险,怕远子有事,我就想着来看看你和远子,到了你家,才知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是石头的爹,用马车送我过来的。”
海山死盯着虚云,那玉觿他见过,是一传世的古玉,军师如何得之不知道,军师因稀罕他家志远,说请了白云寺的住持,亲自为这玉觿加持,要将这玉觿给志远戴,但那玉觿精光内蕴,不懂玉的看了都知道那是好东西,太过贵重,海山以志远还太小,容易遗失为名,坚辞不受。
这玉觿却神奇,如虚云所说的那样和志远有感应一般,如果玉色暗淡了,志远准没好事,虚云就会跑五十里来海山家看志远,而每次志远不是摔了腿了就是生病了。
海山怒目圆睁,把庆三爷揪近身边,恶狠狠的喝问:“你说!远儿怎么了?他是不是也得了霍乱?”
庆三爷知道,不说实话不行了,只好叹口气,道:“他没得病,他……他为了救你,把自己……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