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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冷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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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思训睁开眼,发现马车依然吱吱呀呀地在长长的宫道上行进。

    月华与星光晦暗,东方铅色的云团开始透出粉色的霞光。皇城宫殿连绵不绝的轮廓,在她的眼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本应觉得困倦,但内心如一锅沸水,不停翻滚雀跃,幻想中千百个与仇人交锋的场景在她脑海中飞速略过,搅得头脑发烫;但手脚却如寒冰,紧张、自惭、恐惧的焦思也牢牢地攥着她的心,她无论如何准备,这皇城总比她宏大太多,高墙兵卫,捍卫着周氏王朝的一方尊严。

    在将尽未尽的夜色中,她仿佛看见自己如同待宰羔羊,被推入巨大而精密的碾杀机器。

    虞思训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尽是些杂乱的色块。突然手掌一暖,原来是小缘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姐姐不要害怕,有我在的。”

    她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伴随着重复单调的车辙声,人也一点一点地融入深宫。

    马车一震,终于停了下来。

    小缘扶着虞思训下来,两人只觉腰骨酸痛,双膝酸软,不由地在日光下舒展四肢。

    “哎哟,请这位娘子赶紧跟上,到了住处再休息也不迟。”

    虞思训一惊,才发现一位公公在催促自己,再看不远处,几名穿着各异的女子也正回头打量着自己。

    没想到甫才进宫,她就闹了个笑话。

    虞思训脸一红,点点头,连忙带着小缘赶上了队伍的尾巴。

    宫人们把路引至一处装饰秀美的宫苑,虞思训抬头望了望,宫门匾额上正书写的是“衍庆宫”三字。

    “螽斯衍庆,瓜瓞绵延,难怪秀女们要住这里。”她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大宫女听罢,对着她颔首微笑:“娘子真是聪慧。”

    “山河衍庆,宇宙呈祥。绵延吉庆,国祚灵长,倒不妨看得更远些。”一位高个蓝衣女子淡淡地回应了一句,“还有,你我既然进了这宫门,就不能再称作秀女了。”

    “想必是今年秋灯节特选的平民女子吧,外表装的再好,一开口就泄了底气。”一位绿衣女子瞪着黑玉般的双眸,把虞思训和小缘打量了个遍。

    虞思训在江曲时得知,民间以蓝色与青绿色为尊贵,又见两位女子衣裙料子皆为缂丝,料想她们定是高门千金。

    虽然当面受辱,但口舌之争无益,倒不如早些安置筹划,来日方长。虞思训没有回嘴,咬了咬下唇,恭顺地行了一个见面礼。

    众人走至正殿前的院子里,只见四方四隅皆有独立耳房。

    大宫女也对众人解释了一番:

    御前中选的秀女封为采女,是后宫嫔妃中最末等的位份,按例都会先居住在衍庆宫,斋戒沐浴十日后方能面圣侍奉。

    这十日内,会有女官、公公,或是大宫女来教授礼仪和宫中规矩,所有采女每日都必须按时学习,接受考核。

    “原来皇宫中还有女官呀?女人也能做官吗?!”一声不高不低的惊呼打断了大宫女的话。

    蓝衣女子轻皱娥眉,绿衣女子不耐烦地翻了一个白眼。

    虞思训回头,原来是费兰姑,秋灯节晨元得主的女眷,瑞祥竹器铺子费师傅的大女儿。

    费师傅为人忠厚老实,手作的竹椅、竹凳、屏风等物件质量上乘,价格公道,很受欢迎。他的女儿也如父亲一般,直肠直肚,正直踏实,街坊邻里得知她要入宫,纷纷来送礼祝贺。

    但寻常百姓的快言快语,在这森严的宫苑和礼仪中,却只会招得冷眼诽诮。

    虞思训垂下眼帘,只是低头看着那大宫女的衣摆,心中暗想:若不是盛亲王安排了老师提前教授宫中大小轶事,恐怕今日的她也如兰姑一般,凡事落在眼里皆是新奇,也皆是疑惑。适才那权贵千金的两三句话,就把这皇宫的势利轻轻地揭露一角。

    大宫女倒是面不改色,耐心地解答兰姑的疑惑:先帝的长公主——武彰公主文武双全,练有一队女亲兵,还曾带兵平匪乱,是难得一见的女将才。在诸多子女中,先帝尤为偏爱武彰公主,曾有言“若为男儿身,便是储君之荣”。后宫的女官,便是公主战胜后,向先帝请旨设立的,为忠诚、有贤才、不出阁之女近侍、宫女或是女奴另谋出路。

    后宫女官多负责嫔妃宫娥的女红、服饰珠器、床帏茵寝、洒扫张设之事,官职食俸与妃嫔位份相当,无需近身伺候,初由武彰公主管理,现由皇后主持。

    费兰姑涨红了脸,不住地向大宫女点头致谢,“谢谢您的解答!”

    衍庆宫有东西两殿,耳室八间,而采女却有十人,谁去住那宽敞华贵的两殿,是皇宫给众采女出的第一道难题。

    “这倒简单,谁的家世最好,便应住那两殿。”绿衣女子的回答算得上是意料之中。

    “哟,听这口气,想必你自信住进殿里吧。”细眉凤眼的俞猫儿冷眼笑着,虽同费兰姑、虞思训一样为秋灯节特选,但是她似乎并不为平民之身感到为难。

    “那是自然,家父乃是直隶总督韦之信,家母是漕运总督亲妹妹,家中世代为官,为宁国立下汗马功劳,功臣之后不住正殿,难道让庸碌无为的平民住吗?”

    “进了宫门,你我不都是采女而已,凭什么你就非得住正殿了。再说了,是当今皇上下旨选的平民女子进宫,你张口闭口的平民不好,就是对皇上不满咯,平民如我都知道这可是不敬的大罪。”俞猫儿毫不退让。

    绿衣女子一时气结,纤纤玉指直指着俞猫儿,却对不上话来。

    “依我看,要不大家一起抽签,抽中的两人住正殿可好?这样不分家世尊卑最好。”人群最末端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可惜没有人回应。

    大宫女转身,分别向蓝衣女子和一位衣着丁香色褂子的淡眉女子行了礼,问道:“韦娘子已说出见解,不知李娘子和任娘子意下如何?”

    “正殿还是耳室,我都无所谓的,只想快些梳洗一下。”淡眉的任蕙卿懒懒地用衣袖捂住一个呵欠。

    蓝衣的李端遇看了任蕙卿几眼,垂眼思索片刻,便说:“端遇资历尚浅,全凭姑姑定夺。”

    大宫女点点头,目光扫过人群外围那个瘦小的身影,眼神一暗,宣布道:“既然诸位娘子善心,不愿自荐入殿,那不妨如崔娘子所言,抽签,由老天爷来做决定。”说罢,便朝两旁的公公挥了挥手,太监们机灵地端来签子签匣。

    “原来是崔门吏的女儿替我们做的决定,还真是谢谢你了,我可要好好记下你的恩德。”韦隽颐扬了扬水绿色的袖子,伸出手,在镂金的签匣里摸索起来。

    她正要选出一支签子,端着匣子的小太监极轻微地抖动了一下胳膊,朝她使了个眼色。

    这下韦隽颐倒是放宽了心,顺着小太监的目光,夹起了一支沾了墨迹的白雪红梅花签。

    随后选签的李端遇也捕捉到了小太监的意图,只是她的手在匣中赌气似的翻找了许久,才咬牙抓住那另一支红梅花签。

    后面的人选得倒快许多,虞思训把一支凤穿牡丹的花签捏在手里——她也是不介意住在何处,倒是这场小小的争吵,让她心中掠过一丝阴霾。在倚江楼,她有老师教授诗词歌赋,琴曲舞章,却没有人教她如何应对人心。

    大宫女见众人选毕,才缓缓开口:“抽到白雪红梅的两位娘子请居东西两殿,流云金桂签的娘子请居西南侧耳室,山涧春兰签的娘子请居东南侧耳室……”

    “呵,所以千挑万选,最后还不是功臣之后入住正殿,有些人可真是自讨没趣。”韦隽颐带着两个侍女,头也不回地往正殿走去。

    俞猫儿也不恼怒,勾起嘴角嗤笑了一声,伶俐地挎起包袱,便摇头晃脑地走向自己的耳室。

    “请问姑姑,不知凤穿牡丹签子住哪处耳室呢?”虞思训听了许久还没等到自己,不由地问了一句。

    大宫女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她的花签,答道:“娘子请入住北侧的耳室。”

    折腾了大半日,虞思训终于能坐下来歇息一下了。

    “啧啧啧啧啧啧啧,姐姐你看看,这被子还发霉了,这窗子还是坏的,怎么连茶叶也是最次的,该不是把废茶渣晾干后又给我们了吧!皇上也太抠门了!”小缘在房间四处检查,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

    “哼,我们的房间是最差的。”她站在中央,插着腰,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哈哈,小缘可是在倚江楼过惯了好日子了。那姑姑不是说了么,采女是最末等的嫔妃,相对应的,是最末等的待遇了。”虞思训伸了伸手臂,一下躺倒在床上。

    “要是所有人都分得一样的待遇倒无所谓,就是韦隽颐那种人还住正殿,看得我烦心。”小缘也坐过来,替虞思训捏捏胳膊。

    “你都认识她们呀?姑姑都只用姓氏称呼,我还不太清楚她们是谁。”

    “姐姐入宫前,王爷曾把采女的名单告诉扬子姐,让我们好好查探清楚的,不然留我在姐姐身边做什么。”小缘开始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起来:

    韦隽颐确实如她自己所言,家中长辈世代为官,父亲是直隶总督韦之信,母亲家族也显赫,她又是幺女,被宠着长大的。

    任娘子,就是任蕙卿,是海门总兵任铸洮的女儿。任总兵在军中口碑不错,知人善用,他的女儿也没有太多官家千金的坏脾气,也很少和世家子女来往。

    李娘子是李端遇,兵部侍郎李法的女儿。兵部是拥护皇上的一派,皇上登基后也很看重,以后李端遇应该也会晋升得很快。

    那老宫女不是特意询问这三人意见么,因为三家官职等级相同,也是采女中家世最好的,分别代表了中央、地方和军队三派,她谁都不想得罪。

    唔……不过兵部侍郎是中央官员,算起来还是李端遇略胜一筹

    听到这里,虞思训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小缘都已经开始算计起来了,瞧你这样子,没给皇后或是皇上当军师多可惜呀。”

    “姐姐,可不是我算计,而是这后宫人多、心眼也多,我们可不能还没见到皇上就被赶走了。”

    虞思训点点头,又问道:“那崔门吏的女儿是谁啊?”

    小缘眼珠咕噜转了几下,支吾了几句才一拍脑袋:“对!是崔宝华,江曲城门吏崔镛的女儿,瘦瘦弱弱的样子,说话也很文静,我老忘记。”

    白日里,众人的侍女和宫女太监来来回回地走动、交谈,窃窃杂杂,到了夜晚,朗月高挂,衍庆宫才算彻底安静下来。

    到了夜里,一阵阵的风随着破损的窗沿灌进寝室,发出呜咽的呼声。

    虞思训又转了个身,看那窗外洒落的月光,毫无睡意。

    她见小缘已熟睡,轻轻掀起被子,披上一件月白色的短袄,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院的一株楸树前,几番踩蹬翻身,便稳稳地坐在了一处树杈上。

    白天她已发现了这株离北侧耳室很近的大树,那密密匝匝的绿意,仿佛让她能顺畅地呼吸,能闻到从前无忧无虑的生机。

    坐在树上,离月亮似乎更近了。月华如水,清辉微凉。

    她抱着结实的树干,望那银盘皎皎,眼底却有些湿润。

    高墙深院月如霜,酒阑无奈客思家。

    “什么人?!”

    万籁俱静,虞思训只听一声惊喝,吓得身形不稳,正要歪身下滑,突然一个黑影窜了上来,像拎小鸡一样揪着她的后领,把她摔在宫墙外的石路上。

    容不得她开口,一把刀便架在她脖子上,寒光逼人。

    “你是什么人,夜深竟敢潜伏在后宫里?”黑影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

    “我,我是衍庆宫的采女,只是想看月亮……我想家了。”虞思训紧紧地抓着对方的衣袖,慢慢地起身。

    黑影愣了一愣,握刀的手僵硬了起来。此时浮云流转,月光照亮了对方的模样。

    黑影原是个年轻的男子,两道浓密的剑眉下,一双澄澈的双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虞思训见他肤色黝黑,脸颊、脖颈,甚至手背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明明身带杀气,但是那一双眼睛却露了几分纯真。

    男子茶色的外衣上密绣着一只苍鹰,从左肩一直延伸到腰间。

    南攀看见身下只是一名脸色苍白、衣衫单薄的女子,手边也没有利器,将信将疑地放下了刀。

    “采女姑娘得罪了。我奉命巡视,有任何可疑之处都要查探清楚”他皱了皱眉,举起左手示意,

    “夜深了,请采女姑娘回宫吧。”

    虞思训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顾不得身上的酸痛,只得在男子的注视下,试着翻墙入院,却数次失败,又狼狈地摔坐在地上。

    “都是因为你摔了我,现在我爬不回去了!”看着男子双手抱刀看戏般的样子,她气不打一处来。

    “姑娘如果不夜半鬼祟,自然不会被我摔倒在地。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什么时候回宫,我就什么时候离开,免得落下失职的罪名。”南攀靠在墙上,阴影没过了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宫里的人一个个的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虞思训回到床上,边揉着屁股边恨恨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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