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查案（一）
韩森在衣箱里一通翻找，换上了一身旧棉布袍子和软底布鞋。他活动了几下胳膊，发现旧时的衣衫正正合身，庆幸自己没有因案牍生计而大腹便便。
“老爷怎么想起穿旧衣裳了，袖子上都还有尘呢，让下人清理过后再穿吧！”夫人连忙为他掸了掸衣袖，却惹得自己喷嚏连连。
韩森生怕耽误时间，只推说要约见故友便匆匆从后门离家。
今日是赶集日，他听见街坊那边传来各种吆喝喧闹之声。他又躬了躬身子，低着头，在七弯八拐的清冷后巷中快步疾走，时不时警惕地回头。
华丽精巧的府邸逐渐消失，韩森发现自己来到了寻常百姓居住的外城。
当他走得汗涔涔，开始喘气的时候，他终于走到了大柳树下的一家茶摊前。
看见对方的脸，他差点跪下——
沈潜，以及周显堂，一身便装，正惬意地呷着茶。
“老韩呐，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差点又摔了吧！”沈潜眼明手快，一把拉起了踉跄的韩森，亲热地搂着他肩膀，把他摁在周显堂的旁边。
“咱们今天就好好唠嗑，其他什么长幼尊卑的甭管了。”韩森还是第一次听到皇上这样说话，怔了怔，又忙不迭地点头。细看周显堂脸上还特意贴着一副假胡子，他内心暗暗笑了几声。
早前，周显堂与沈潜谈及粮车劫杀案，两人都同意派人到当地暗查，只是人选上需要细细斟酌。
沈潜想起，今年的巡按御史韩森恰好是自己的故友及同科进士，且为人正直可靠，一直远离党朋争斗，又能时常外出巡查，确是不二人选。
三日前，韩森在府中收到了一封短笺，是沈潜约他三日后于外城柳树茶摊秘聚。为了不显眼，他特意换上旧衣，只是万万没想到，来者除了沈潜，居然还有皇上本尊！
“皇……周……周兄是希望我借机到会平县暗访？”说到关键之处，三人都压低了声音，不过来往的贩夫走卒络绎不绝，各自吆喝不停；行人如织，只奔着感兴趣的摊子而去，热闹非凡，哪里有心思顾及旁人在作甚。
“没错。老韩，你正好要到光满府与河东府交界的沿州一带巡查，不妨以长墟县为幌，暗中到附近的会平查探一番。”周显堂每次说话间，几根假胡子总被吹起来，搅得他心里烦躁，觉得沈潜和韩森在偷偷憋笑。
“会平毗邻姚化川的驻地，又以粮草交易而闻名，应该能打听到有关姚化川或是那批粮草的大小消息。”沈潜剥着花生，边说边往嘴里扔，不时左顾右盼，在身上左抓右挠，抠眼挖鼻，十足市井泼皮的模样。
韩森点点头，饮了一口茶水，已经在思考如何安排。
“不过你一旦到达会平，恐怕会有许多眼睛盯着你。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务必速速离开，保命为上。”沈潜拍了拍韩森的肩膀，正色道。
此时韩森却笑了起来，“沈兄的话我明白，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轻易放弃，又何必今日一聚！放心，我的自身安危，我心中有数。”
周显堂不由地端详起这位新任的巡按御史：初见时，只觉他面目平庸，身形短小，赶来时还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曾一度怀疑沈潜的选择，听完他这一番话，顿时疑虑全消，甚至多了几分赞许。
三人又畅谈了一番，不知不觉已过午时。
此时韩森先起身，朝二人行了个礼，言道：“与二位茶话实在痛快，可惜愚兄要先一步回府打点，冒昧先行告辞。”
周显堂看着韩森有些憨拙的背影，心底有一丝不忍，但神色如旧，低头饮茶。
定昏，夜深，将军府。
胡祖棻坐在书房里，用鹿皮仔细擦拭着他的宝刀。
烛光曳曳，在浓重的夜色中显得有些微弱无力，但胡祖棻目光灼灼，似乎毫不受影响，专注地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着这一把嗜血精钢。
虽已贵为定北大将军，但胡祖棻一直没有娶妻纳妾。
他早已习惯了与妹妹相依为命，妹妹进宫后，他便与些宝刀名剑为伴。
放下鹿皮，他拿起一块新净的棉布，蘸取一小块鸊鹈膏，从护手开始细细往刀尖擦拭。
他喜欢这一段深夜独处的时间，有时能让他头脑放空，静心凝神，有时能让他回想起许多成名前的往事。
胡家并非名门，倒是一贫如洗。
七岁那年，家乡旱灾，爹娘听闻县令施粥赈灾，便拖儿带女，翻山越岭，想要县令老爷救命。
那是爹娘第一次走出村子，来到城镇，却也是最后一次。
他记得他们最后虚弱无力地倒在路上，离那赈灾粥档不过咫尺之遥。娘亲倒下前还用最后一丝力气，伸出胳膊护着嗷嗷待哺的女儿。
妹妹的啼哭，娘亲圆瞪的双目，阿爹弥留前的□□，粥档喧闹的人声。
常常在他脑海中一遍遍重演。
昏黄的记忆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打断，胡祖棻机敏地抬头，朝门口望去。
“囊简久藏科斗字,剑锋新莹鸊鹈膏。将军好兴致。”房间走入一书生模样的男子，面容白皙，淡眉细目，脖颈上一朵梅花胎记，身形瘦削，带着股病恹恹的气息。
胡祖棻“唰”一下把宝刀收回刀鞘内，有些不满地看了对方一眼，“哦，是你。”
白面书生乃是他某次征战中救下来的当地人，他见这书生文武双通，人也机灵，便留了在府中。那些跑腿打探的事情，他倒是胜任有余，只是那双狡诈阴冷的眼睛，常常让胡祖棻不舒服。
“将军，”书生拱手一揖，“今日沈大人到外城约见了韩御史，同行还有另一陌生男子。不过听说皇上今早不在延宁宫，不在御书房，也没有留宿后宫，所以学生猜想，该男子或是皇上。”
“韩御史？此人是谁？”胡祖棻像是没有听到后半截话一般，只是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
。
“将军，他是今年刚刚上任的巡按御史，下月准备到沿州、下沙一带巡视。”
“唔……不过是个小人物，不过既然韩御史要到沿州，那不妨让姚化川好好招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