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8.谁言寸草心，定得三春晖？（上）
初一天刚亮，刘公公就来了嘉福宫传皇上口谕，还在睡梦中的永晏公主被荷萍拎起来，穿戴整齐跪下接旨。头磕完了，刘公公也走了，李汀兰还没醒。
“公主，皇上说您可以出嘉福宫了！”荷萍一句话把李汀兰叫醒了。
“什么！可以出去了！皇上说的？！刚才口谕里说的！哎呀！这么好的信息我怎么没亲耳听到？！”李汀兰开心地跳到了炕上，一屋子人看着她笑。
南唐后宫不允许妃嫔互相串门，但元旦期间可以，不过只有短短的三天时间。即便如此，还有一天被官方活动占去，另有一天被亲人探访占去，真正留给她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只有一天。众所周知，从年前就开始的皇家官方活动是很耗损体力的，很多嫔妃还裹着小脚，根本撑不到最后的自由活动，纷纷累倒。但也有一些身“残”志坚的，即便累到吃饭都拿不动筷子也要让宫女扶着去别家串门。因为错过了这次，就只能等八个半月后的中秋节。而中秋节的行程比元旦的还紧凑，所以能咬牙坚持就咬牙坚持。南唐后宫妃嫔的真实写照是：一年只出两趟门，每次都是病美人。
而李汀兰不一样，她有满满的三天时间。此时，皇上在前朝，接受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外域官员、后宫佳丽、皇子公主的车轮式拜年。“后宫空荡荡岂不是我的天下啦！”李汀兰高兴坏了，“我昨天刚许愿，希望新的一年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自由，我还没努力呢？这就实现啦？”李汀兰马上喊荷萍去拿衣服她要出门。
“公主，当下各宫没人，您要去哪？”荷萍说。
“我又不看人，我要去参观皇宫！”李汀兰说。
“公主，您是说……您要去看宫墙宫瓦？”
“嗯？”李汀兰眉头一皱就明白了，参观故宫可是要进屋子的呀，各宫的主子都不在，“我总不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去人家屋子里逛潘家园吧！”
“那我们可以去御花园逛逛！”李汀兰说。
“哎呀，不能去！”“公主，可不能去了！”“不好不好！御花园不好！”大家摇头摆手，一个个脸色都变了。李汀兰拧着眉看着大家。
“哦！”李汀兰想起来，自己这个公主上一次摔脑袋不就是在御花园里嘛！大家都被吓着了，谈“御花园”色变。
“难道只能去看宫墙了，”李汀兰说，“后宫就没有像咱嘉福宫这样的，没去前朝的吗？”
“有几个老太妃应该没去。”“贵妃也没去，她一贯如此……”
“苏贵妃？”李汀兰来了兴趣，昨天就没见着这位女主角，今天可以好好见见了。李汀兰发现大家的脸色比之前提御花园的时候还难看。
荷萍拉住李汀兰的手说：“公主，要不咱们还是去御花园吧！不去福心池那边就行。”
“姑姑说笑，御花园如今又没花可看，不就有个福心……”七喜话没说完就被荷萍一眼瞪回去了。
“哎呀！没事，苏贵妃又不会吃人。”李汀兰说道。
“或是去老太妃那里……也不是不行……”荷萍依然不松口。
“我们多带几个人，我不吃她宫里点心，不喝她的茶。”
“不是这些，贵妃那人，脾气……不好的……”荷萍苦口婆心地劝。
“真没事，荷萍……”李汀兰开始了撒娇攻势，她没法说她见过很多怪人。写论文做访谈的时候，那些婚姻不顺的、丧偶的、失独的各式各样的她都见过。那些所谓的脾气古怪的人不过是内心有自己的一份坚持，又不善表达罢了，只要认真了解，就会发现他或她成为如今这般都是有原因的，不是无缘无故的。
凝正宫的宫女听说是永晏公主拜访很吃惊，通报后就把公主一行人引到西侧殿，说贵妃正在更衣，让公主稍后。但是过了好久也没人再进来，李汀兰知道“更衣”不单纯是换衣服的意思，它是一整套的梳洗打扮。即便这样算，时间也够久的了，久到李汀兰怀疑贵妃的“更衣”是不是“沐浴更衣”。
这时门帘开了，一位金光闪闪的少年走了进来。李汀兰仔细一看，这不是十二皇子吗？今天这身朝服真是好看，衬的十二皇子都好看了许多，李汀兰认真观摩了起来。
“永晏公主，元旦安康！”十二皇子行礼，李汀兰回过神来回礼。
“前面的朝会结束了吗？”李汀兰问。
“早上朝会结束了，我回来更衣，一会儿还要回去，听说永晏公主来了，觉得还是过来见过才好。”
李汀兰只有回“哦”、“是吗”、“对对对”，场面有些尴尬。
尴尬了一会儿后，十二皇子开口说道：“昨晚家宴，永晏公主问我的问题，可还记得？”
“哦？”李汀兰想起来了：“对了！当时你还没说完，我们就进乾清宫了，你没说完的是什么？”
“是‘雪碧’这个名字，”十二皇子有些羞涩地说道，“我有些浅薄的理解想与永晏公主探讨……雪为白色冬日才得见，碧为绿色春日最盛，能将春冬景致交融的必是初春，此时草木嫩芽初露，芽尖残雪未消，而‘雪碧’二字就可以将春景的绝妙概括其中。公主若认真问我，我一定说‘雪碧’这样的名字真可谓奇思妙想。”
“十二皇子过奖了，我只是随意起的名字，没有想到那么多，还是皇子解释得更奇思妙想才是……”李汀兰尴尬地回应，这不是她的功劳她不敢领。就是不知道当初可口可乐公司翻译sprite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说文解字的。
“永晏公主谦虚了，我昨日还想永晏公主问得突然又奇怪，或许是愚弄我呢，还不知是否真有一位叫‘雪碧’的宫女！”
“真有啊！”李汀兰愣了一下，指了一下右后方，“她就是啊！”
站在身后的雪碧已经满脸通红。雪碧本身就白，此时的脸看起来就像块烧透的碳。“公主，您怎么把我的名字告诉十二皇子呢？”红彤彤的雪碧小声地嘟囔，揪着帕子躲在荷萍背后。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李汀兰突然发现十二皇子也有些羞涩，一直低头假装喝茶。“哎呀我去！这是什么情况？郎有情妾有意呀？”李汀兰眼睛来回瞟着两人，一副吃瓜群众的模样，心想，“你们才多大？现在的孩子，不是，古时候的孩子都这么早熟的吗？”
“永晏公主今日来，为何事？”十二皇子稳了稳心态，岔开了话题。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因为元旦，也是因为一直没见过贵妃娘娘，今天借机拜访一下。”
十二皇子眉头微蹙，沉默片刻说道：“公主就算……公主应当知道我母亲自从八姐姐不在了，伤心过度，脾气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李汀兰觉得十二皇子这话奇怪，伤心过度不应该是心力交瘁吗？怎么还连带脾气了？再者说，别人说他妈脾气不好就算了，自己的儿子也这样说，那得脾气差成什么样？
“十二皇子的意思是，我来会惹贵妃娘娘生气，我是不是不该来？”李汀兰直言不讳地问道。十二皇子居然没有否认，算是以沉默作为回答。
这时，有宫女打帘子进来，说贵妃有请永晏公主。
“看样子，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李汀兰说。
“我带公主过去吧。”十二皇子在前面引路，刚进来的宫女看到此景很是诧异。
进了后殿，宫女引一众人往东梢间走，李汀兰闻到一股浓烈的熏香味，不由自主地眉头紧锁。
“哎呀，我去！”李汀兰觉得眼睛火辣辣的疼，她看见了什么？！一件行为艺术品正端坐在东梢间的宝座上：一身华服闪着金光像是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发髻高耸满头珠翠简直就是义务小商品批发的展柜，一张脸涂得煞白只看得清两个黑不溜秋的眼睛在转。虽然南唐服饰推崇奢华风，但苏贵妃这身行头隆重得何止过头，简直顶天了！说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都不为过。再看十二皇子也是一脸震撼，他妈日常不这样打扮啊！苏贵妃看见十二皇子也很惊讶，儿子怎么也来了。李汀兰好想把这画面留给他们母子俩，她去画外笑个痛快。
“母亲……母亲……您怎么穿着朝服？”十二皇子磕巴了好几句才说出了一句完整且得体的话。
“常瑜，你怎么回来了，前边都完了吗？”苏贵妃问。
“回母亲，早上的朝会结束了，我回来更衣……”
“那快去吧！”十二皇子还没说完苏贵妃就把他的话打断了，也不给他留机会多说话，一个劲地让他“快去快去”。十二皇子只有告退，走前看了李汀兰一眼。李汀兰也用眼神回复他：我能行的，放心去吧！
转头再看一样苏贵妃，“我不行，我太想笑了！”李汀兰的内心在呐喊。
“都说你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苏贵妃也不客气，直接把心里话亮出来。
“回贵妃娘娘，是的。”
“哈！你还真是聪明呀！”苏贵妃动了一下，身上的钗环叮当作响。
“谢贵妃娘娘夸奖。”李汀兰想今天我要做孙淑妃——滴水不漏。
“你能骗得了皇上，可骗不了我！一个黄毛丫头，还敢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苏贵妃毫不废话，直接开怼。李汀兰心里想，“原来在苏贵妃这位女主角心目中，我就是那不择手段的恶毒女配。”
李汀兰站起身来，说：“今日元旦，长荣只是来给贵妃娘娘问安，祝贵妃娘娘新的一年里身体安康，祝福已经送到，长荣告退了。”李汀兰转身要走。
“站住！给我跪下！”苏贵妃猛然起身大声怒斥，胡嬷嬷立刻上来扶住她，站在明间的几个宫女吓得立刻跪下。李汀兰扭头去看苏贵妃。贵妃位份高给她跪下也应当，可李汀兰不想跪。
“敢问贵妃娘娘，我为何而跪？”李汀兰不为所动，荷萍站在她身后开始着急，雪碧吓得一直偷瞄荷萍。
“为八公主！”苏贵妃一字一顿咬着牙说。李汀兰盯着贵妃那张大白脸，再也笑不出来了，只觉得荒诞无羁。
“既然提到八公主了，那我要问清楚，”李汀兰转身坐回椅子，“贵妃是不是觉得，八公主的死是我造成的？”
“你居然有脸问？！”苏贵妃厉声呵斥。
“八公主的死与我无关。”李汀兰一脸平静，“八公主死在你凝正宫，当时我还在嘉福宫昏迷，从时间地点上说，八公主的死与我毫无关系。”
“你这个贱婢！巧舌如簧，推的是一干二净！要不是你使了龌龊手段，长瑾怎么会被吓到，吓到……”
“吓到自缢是吧？好，那就如你所说，假设我确实用了不正当的手段栽赃八公主，可我当时已经昏迷了，什么也不知道，八公主有的是时间解释清楚，皇上也有的是时间去调查清楚。即便我的手段再厉害，最起码也要等到皇上大发雷霆处罚她的时候再寻短见也不迟。可为什么，为什么八公主还没到御前就已经放弃了？而在这之前八公主只同你一人讲了起因经过，而你身为她的母亲又为她做了什么？你把她关了起来。八公主就死在了你关她的耳房里……”李汀兰一口气说完，最后重音强调了“耳房”两字。
胡嬷嬷赶快扶颤抖的苏贵妃坐下，苏贵妃叱骂的声音都在抖：“你！你闭嘴！你个小贱婢，恶人先告状！我还不知道你们！什么话到了你们嘴里，都是你们有理！皇上就是被你们这些奸人蒙蔽！”
“我当时已经不省人事，怎么先告状？还不是什么都由着八公主先说？”
“你们这群贱婢！”苏贵妃愤怒地拍着宝座上的扶手，发髻头饰已经松了，感觉随时就要扑向李汀兰，“你们就是看我们苏家倒了，把我这个贵妃当摆设！姓孙的那几个贱妾个个骑到我头上来！你们会遭报应的！孙玉儿、孙云儿都没捞着好下场！孙英儿你也不会好的！”李汀兰皱着眉头看着满口胡言的苏贵妃，默默摇头。她早就该听出来，苏贵妃心中藏着一群假想敌，永晏公主也是其中之一。只要有不如她心意的事发生，她就会把这群敌人搬出来，把所有的恨及原因都往她们身上推。
在她眼中“立场”即“真相”。
“你也是一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苏贵妃凌厉的眼神恨不得刺穿李汀兰。
“我说什么都没用，贵妃就是要把八公主的死推给我就是了。但是……我不在乎。”
“你这个小贱人！你居然都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信不信我今儿就赐死你！我是贵妃，我是……”
“反正我也不是你女儿……”李汀兰慢慢悠悠地说道。
苏贵妃停止了怒吼，眼睛转了转，显然她没听懂李汀兰的话。
李汀兰本来不想说，但她实在不明白，宫里的其他女人可以算她的敌人，可为什么她的女儿也成为她恨的人。“我不是你女儿，你也不是我母亲，我何必在乎你喜欢我还是恨我？只有女儿才在乎她母亲是否喜欢她。”
“你胡说些什么！”
“你把八公主的死推到我身上，没有问题。可你把你舅舅苏将军的死推到八公主身上，你想过你八公主的日子要怎么过吗？”
“你说什么！你胡说！你……”苏贵妃的脸、手、声音都在抖。
“那好呀！我倒想好好问问贵妃娘娘，你为什么不喜欢八公主？这个你不能否认吧！整个皇宫，你随便找，怕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你贵妃娘娘不喜欢八公主的！她是你的女儿，亲生女儿，别人不喜欢她就算了，你为什么也不喜欢她？她长大了你嫌她不懂事，她小的时候呢？才两岁你就把她送给太妃养了。怎么？你只能养一个孩子？多一个都养不了？是皇上不给你奶妈子还是不给你宫女太监？你就是不喜欢她，你就是不想养她……”
“她是我生的！我是她娘！我可以……”
“可以打她骂她，随你处置！对！没错！你是她娘，可做娘的也应该爱自己的孩子呀！你抱过她吗？你让她躺在你怀里撒过娇吗？你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吗？她病了的时候你关心过吗？你为他遮风挡雨过吗？她最无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她跑来求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对她的？她把绳子套进脖子的最后一刻又在想什么？！你都知道吗？”李汀兰悲愤填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苏贵妃呆若木鸡，任由泪水肆虐。
“哐”胡嬷嬷跪下了，“永晏公主，我求您不要说了！杀人不诛心！我家娘娘已经够苦的了，您不要再说这些刺激她了！”
“嬷嬷，嬷嬷……”苏贵妃回过神来呼唤着胡嬷嬷。胡嬷嬷把苏贵妃揽在怀里，苏贵妃喃喃自语道：“是瑾儿她命不好，一出生就克死了大舅舅，我的瑾儿就是命不好，命不好……”胡嬷嬷哭着安慰苏贵妃：“娘娘，不要哭了，可不要再哭坏了眼睛……”苏贵妃泪水早已哭花了妆，露出憔悴又苍老的脸：“嬷嬷！我没想到，我不知道瑾儿她会……我不知道她在耳房……早知道我一定不会拦赵东来，我……”“小姐，我知道，这些嬷嬷都知道……”胡嬷嬷流着泪给苏贵妃拢头发擦眼泪。
李汀兰望着眼前这一幕只有心酸地摇头。苏贵妃一眼瞥见李汀兰，怒火又冲了了上来：“你们这群人就是见不得我们苏家好，你现在威风了，还没出嫁就得了个封号，我的瑾儿就这么草草下葬，连个封号都没有！都是你们这些贱婢蛊惑皇上的心！我要治你们的罪！”苏贵妃声嘶力竭地胡乱挥动双手，发髻歪了，钗环叮当作响洒落一地。胡嬷嬷抱住苏贵妃说道：“小姐！让她们走吧！让她们都走！我们谁也不见！”胡嬷嬷转过头冲李汀兰喊：“你们走！快走！”
荷萍拉着李汀兰的衣袖往外走，门帘突然打开，十二皇子走了进来。十二皇子躲开李汀兰的眼神，拱了拱手，往东梢间去了。雪碧瞥了一眼十二皇子就紧跟着荷萍出了后殿。还未出后殿院，苏贵妃喊“舅舅”的嘶吼声音就从屋里传来了出来，小米子迎面赶过来，说：“可算出来了，我的公主唉！都快急死我了，屋外都听见你们屋里又是吼又是叫的，我的心都快吓出来了……”荷萍让小米子闭嘴，赶紧离开凝正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