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礼
崔泓并未直接归家,而是绕路去了镇上,打算把去学堂要用到、家中又短缺的物件都置办好。
临行前,崔泓从程立雪打听过,除去必要的书籍、帖子、住所、碗筷、桌椅、床架是书院提供,其余都须自行备足。
因此,两日后他要带到书院去的一应用物,除了笔墨纸砚、四书五经,从手纸、巾帕、牙具、木盆、被褥、茶叶、茶具、汤婆子、衣物到柴禾、木炭、米油、肉蛋菜全得自己带到书院。其中柴、炭、米、油、肉、蛋、菜是每个生徒的口粮,须得按月定时定量交到书院。
其他东西其实家中都有,崔泓只在镇上采购了笔墨纸砚,以及给先生、和师兄弟的见面礼——一些零嘴吃食,既不怕厚此薄彼,又够分。
归家后已是晚膳时刻。
徐姨娘几个站在山房院子里踮起脚尖焦急地等他,见他终于归来,远远地便开始笑着喊他:“阿弥陀佛,总算回来了。也不带个人跟着,可急死我们了——学院可还如意?事情可还顺利”
崔泓骑着策马小跑到山房,下了马,忙拱手笑道:“姨娘莫怪,带了小厮恐被人误以为吃不得苦,思来想去还是独自前往最显心诚。学院整洁清净,读书生活方便,而且离家也近。先生和同窗为人也随和,入学之事已经谈妥了,让我两日后同其他生徒一起入学。”
“如此便好。”徐姨娘双手合十,念了个佛,随即又唠叨,“先去读一阵子,若不中用,那咱还是回侯府上家学。”
六妹樱娘如今胆子大了很多,人也活泼,知道徐姨娘这话不是三哥爱听的,当即伶牙俐齿地劝解道:“姨娘,您又开始了……咱们三哥厉害着呢,怎会不中用。”
“六妹,姨娘是说万一书院不合适……”崔泓点了一下樱娘的鼻子,“你呀,别冤枉了姨娘——不过,姨娘请放心,书院和先生都是极好的,段没有不中用的理。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放心……”
桃娘柔声细气地安慰道:“三弟何事忧心?有二姐姐在,弟弟只管放心去书院读书。”
徐姨娘也说:“家里的事,有姨娘和你二姐担着呢。”
“泓确实担心家中无男丁,会令某些宵小以为有机可乘,在庄子和茶寮的事务上借故蒙骗姨娘和二姐姐。不过,我已令徐妈妈和王山回来,茶寮的事,小清和眉娘已经能上手打理了,其他人也都服气。”
崔泓安排的井井有条,徐姨娘和桃娘无不可:“如此便好,我们娘儿俩也学着管家,家里的琐碎事,原不该让你小小年纪就处处劳心劳力。”
在家中的两日过得很快,第三天天未亮,郑叔便按吩咐拉着牛车载着崔泓和那一大车家当赶到松石书院。
他们到时,天才刚露鱼肚白。
书院早就准备,侧门是开着的,已有入学、返程的生徒进出搬运家当。由于先生还在休息,只有程立雪打着哈欠招呼他们,因此,他们也无意高声喧哗,彼此之间笑着拱手致意便算是见礼,并无互相攀谈。
其他人来的早,已无需程立雪关照,因此,程立雪便只悄声对崔泓说了句:“你搬到我的那儿,与我、阿羽三人一间吧。你先搬着,我再去眯一会。入学礼辰时开始,这套繁文缛节结束后,今天可以在书院中休息一天,明天正式入学。”
说罢,程立雪也不讲究繁文缛节,转身打着哈欠拔腿溜走。
那日初见,崔泓便觉得程立雪随时随地懒洋洋,鲜少有精神抖擞的时候,这会子没睡好,竟连形象礼仪都不顾了,半点秀才的傲气都无——程立雪是个少年秀才,能与这样放荡不羁的秀才共处一室,崔泓乐意至极。
两日前,崔泓便被告知,燕朝所有的书院都会根据《礼记》记载的传承仪式,为新入学的生徒举行传承两千年的“入学礼”,松石书院也不例外。
因此,崔泓事先详细了解了何为入学礼。原来:
在燕朝,隆重的入学礼是人生第一礼,与冠礼、婚礼、葬礼并称燕朝四大礼。生徒七岁开蒙破学,入学礼上,先正衣冠,再行拜师礼,后经售净心、朱砂开智。
“正衣冠”是生徒迈入学堂的第一步。
辰时前,崔泓便和其他生徒赶到书院正门,从正门进入,然后在院中排队站定。稍候片刻,辰时一到,先生杨琼林准时步入院中。
杨先生对着众生徒训勉了一些“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之类的劝学箴言,便不再多言,一一走到生徒面前,亲手为众生徒整理衣冠。面对严肃的先生,其他人有些紧张,唯独崔泓淡定。
“正衣冠”结束后,杨琼林就带生徒们排队进入学堂,举行拜师礼。
拜师礼在学堂里举行。生徒须得先九叩先师孔孟,再三跪授业恩师。崔泓跟着众人三跪九叩,说了一些祝祷感恩的话语,这礼就成了。
拜师礼结束后,杨琼林在文曲星画像前请来一盆清水,吩咐生徒们依次净手,手心手背各净手一次,再用巾子吸去水珠,并特意强调,用手乱甩水珠子是大忌讳。
杨琼林老神在在地立着,程立雪适时走了进来替犯困的老师训勉众师弟:“净手净心礼寓意诸位从此心系家国、上善若水,力求‘高斋学庐苦作舟、穿井登山知不足’,‘去杂存精、学究天人’。”
说罢,又是一阵寂静——杨琼林打瞌睡了。众人等了一会儿仍不见醒,距离最近的崔泓实在也睏,便忍不住瞧瞧拉了拉他衣袖:“先生,该‘朱砂开智’了。”
朱砂开智后,入学礼便成了,犯困的众人就能去补觉。
杨琼林应了一声,如梦初醒般接过程立雪准备好的、蘸着朱砂的毛笔,挨个在众生徒的眉心处点朱砂痣,一个个俏书生这么一打扮,像极了《雪花女神龙》里的欧阳明日。崔泓被逗得有些眉开眼笑,原来古代读书第一天还得化武侠妆。
杨琼林差点也跟着笑,但随即板起脸;“莫笑,痣与智同音,朱砂点痣是为尔等开智,好在将来读书习文时一点就通,学富五车。”
入学礼成后,崔泓一觉睡到午饭时。连郑叔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囫囵吞枣般扒了一碗猪油酱油葱花饭,喝了一碗咸菜笋丝汤后,崔泓睡意被寒意驱散了。
昨晚姨娘说今天要落雪,他和二姐、六妹还不行,非说江南冬天的雪金贵着呢,怎会随便就下,估计就是落雪子。没想到今天果然要落雪。这不,灰色的天空云层低垂,南国旷野在昏暗的天色里,成了一幅写意的水墨画。
不一会儿,雪落下了,天边的远山层林尽染,眼前的庭院积雪簌簌。
崔泓望着无边无际的落雪,轻轻说了句:“丰年好大雪,是吉兆啊~”
未及身旁的人听清,这带着诗意的叹息便已随蜡梅的香气散入雪风,溶进重重雪帘。
从此后他就要重新开始漫漫求学路,他前世读的是少年班,太累了——因此这回他不打算做个神童,打算在这清幽秀美的书院,度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快乐童年。
第二天,正式开始授课。从跟读《弟子规》开始。崔泓过目不忘,因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功课,大部分时间都在轻轻松松地摸鱼,和书院里的师兄们打成一片。当然,除了阿羽,书院里只有阿羽年纪比他小。其他人都让着他,只有阿羽和他打打闹闹。
摸鱼三个月后,崔泓迎来了第六次休沐。
越郡民风淳朴,至入学以来,崔泓一直是独自背着书囊、骑果下马来回赶路。虽因此每每引得过路行人啧啧称奇,但从未遇到意图不轨之辈,过路行人见他是个书生,碰上了他总纷纷侧身让路。
越郡长年温暖湿润,行道两畔即便秋冬两季也仍是满目苍翠的模样,山林间偶有火红的香枫、金黄的银杏,似云霞彩锦般装点着青石板的行道。
崔泓得得的马蹄声像悠扬欢快的小调,与河里哗然的流水声唱和出一支喜悦的高歌。
路上间或有忙完农活的老农牵着牛背着锄头归家,地瞧见骑着果下马悠哉游哉漫步林间的崔泓,大老远的就扯着嗓子告诫他:“少年人,快些归家,莫要贪看风景。”
河边浆洗的妇人抬头见了,则好心地叮嘱他,“多看着路,仔细摔着”。
在山脚下嬉闹的调皮孩童见了他憨态可掬的果下小马,也只是伸手想摸一把马尾巴而已,但每回都是刚伸手就被长辈一把拉回,“莫要惊了人家的马”。
是以,崔泓一路来,每走一段路,就要道一回谢,碰上想摸马尾巴马鬃毛的孩童,还得对旁边蛮连声训斥小孩的人道一声“无妨”。
崔泓走走停停,时不时唠嗑几句,看几眼殊胜风景,他这条道上能从午后日头当空走到晚霞漫天。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岁时更迭。
漫漫求学路,山间岁月长。
一晃五年后,崔泓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最初的果下小马也换成了高头大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