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雨幕
大雨。
燕于飞撑着伞,看着雨幕,想着那个人。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他了,大概,他也不会想见自己吧。
突然,侍女通传:“少阁主,岳家二少爷来访。”
他惊地回头。
岳以觉撑着伞等在门口,燕于飞看见他,有些手足无措。两个人沉默一会,还是岳以觉先开口:“燕兄不欢迎我吗。”
“哪里的话。快进来吧。”
岳以觉跟在他身后,雨滴滴答答地打在油纸伞上,顺着伞又滴落下来,风一吹,伞下的人不可避免地被淋湿。燕于飞离他近了些帮他挡风,岳以觉说道:“燕兄,那天在郊外……”
“那天只是,只是,情不自禁。突然觉得你挺好看的,没别的意思。”燕于飞支支吾吾地说着,心里又想起那天的场景。蓝天白云,阳光明媚,黄灿灿的油菜花,少年一身竹叶青色,有一双笑意温柔的眼睛,眼睛里是黑衣少年和他的黑马。
当然足够情不自禁。
岳以觉嘟囔着:“可是,觉得我好看就不能直接夸我吗,非要那样。”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没别的意思。我们从小一同长大,只当你是兄弟。”
“是吗。”
“嗯。”
岳以觉想起昨天在集市上见到他,语气缓和了些:“想也是这样。总之,以后别了吧,我真的误会你对我有那种想法。”
燕于飞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那如果我真对你有那种想法呢。”
“别吧。”他一脸嫌弃,“那也太……”
燕于飞被他的表情刺伤了,仍是勉强笑着:“逗你玩的。谁会喜欢你。”
“切。要你贬损我?”岳以觉撇撇嘴,“对了。你说了要教我骑马,还说教我的时候不会打击我。这些还作不作数。”
“作数,怎么不作数。你来我家,还是我去你家。”
“既然是我要学,怎么能劳烦师父跑来找徒儿呢。当然是我来燕掠阁。”
“叫我什么?”燕于飞笑着问他。
“燕师父。”岳以觉像模像样地对他行礼。
“乖徒儿。”燕于飞得意地用手指挑了一下他的下巴,岳以觉一愣,正要说什么,就被燕于飞拿去手中的伞,揽着腰拥进怀里,“不如和为师打同一把伞。”
岳以觉又想起他在街上搂着的少年,无名火从心头起,没好气地推开他:“你别用你抱外面野男人的手法来抱我,烦人呢。”
燕于飞只得把他的伞还给他,看着他气鼓鼓的表情,他突然想起了雁翎。真是云泥之别,他怎么能跟他相比。我的好徒儿。
“嗯,对了。燕师父。”岳以觉问他,“可以顺便陪我练剑吗。”
“你不是跟你哥哥一起么,怎么又找我。”
“人家小两口一起练剑习武,哪里还有我的位置。”岳以觉叹了口气。岳松雪当然不会拒绝他了,只是自己也觉得自己多余。
“哦。”燕于飞笑起来,“还是我对你好吧。”
“哼。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必定是日夜缠绵相守,见都懒得见我,还不如我大哥呢。”
“是是是,我不如他,谁也不如他。”燕于飞酸酸地说道。
“今天下雨,我就先回去了。明天什么时候来找你?”
“既然来了,留下吃晚饭。”
“也好,那就差人去告诉我的随从一声,怕他们等急了。本想和你说几句话就走的。”
“好。”
两个人撑着伞在雨中漫步,此时燕掠阁里也是满园春色,粉色的海棠花在雨中垂下头来,挂着晶莹的雨珠。脚下的石板路很光滑,岳以觉正在看花,一个趔趄,被燕于飞搀了一下。
“小心一点。”燕于飞松开了他的手臂。
“哦。”他打稳了伞,抓住燕于飞的袖子。他惊讶地回头看他,他讨好地嘻嘻笑着:“下雨路滑,要不然让徒儿搀着师父走吧。”
“好啊。”他想抑制自己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住,反而笑得愈加放肆,大大方方地挽住他的胳膊。他收了自己的伞,躲在他伞下面。他比他略高一些,手上不自觉地将伞往他的方向倾斜。
“诶?那是不是燕伯伯?”岳以觉看见了雨中撑着伞的另外两个人。燕归手里撑着伞,陪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赏花,折下树上的海棠,轻轻戴在她头上。
燕于飞看见燕归身边的玉娘,脸色就一沉,揽着岳以觉向别的方向走。
岳以觉看出他不高兴,问道:“那就是二夫人?”
“嗯。”
“看起来已经,嗯。大雨天怎么还出来走,好危险。”
燕于飞冷笑了一下,没答话。
“难怪大哥说,你在家里恐怕也不好过。要不然,你来我家教我?”
“笑话。我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好过。”燕于飞嗤笑,“燕掠阁早晚是我的。”
“可是她名义上毕竟是你的家人,怀着的是你的弟弟妹妹。”
“希望岳二叔纳妾,独宠妾室,不理你和你娘的时候,你还能说出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
岳以觉被说得沉默,燕于飞自知失言,轻咳了一声:“对不起,是我的错,不该这么和你说话。”
“没关系。”岳以觉叹了口气,“我想,你还是找我来玩,别生没用的气了。”
“谁会为了这些无聊事生气。”燕于飞说着,又想起那天那只汪汪乱叫的狗。那小家伙,平日里最喜欢和他玩闹,那天却带着要把他撕碎的架势,死在他的暗器之下。他想起自己那件练功服,自从那件事后他就再也没敢穿过。
可是,父亲好像把这些全都忘了,只要这女人眼睛一斜,指尖一勾,这男人就像狗一样哈哧哈哧地拜在她石榴裙下任她摆布,又可笑又恶心。他总是在想,父亲从前对他的看重,大概只是因为他曾经是他唯一的儿子,如今,他也要随着他不受宠的娘被弃置在一边,备受冷眼。
无论如何。燕于飞的眼神转冷。无论如何,我必须是燕掠阁的阁主。在所不惜。
岳以觉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知道他的表情比雨幕更加阴沉。
雨幕。
“起床啦。”岳松雪说着,把帷帐掀开。
“嗯……什么时候了。”朱樱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天都快黑了。”
“啊!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你怎么凌晨才回来。”
“昨天和明姐姐算一些账。”
“什么?”
“英雄会嘛。来参加的女孩应当叫女武师来保护,住处也单独安排。调度和花销总得心里有数吧。她的意思是,我整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和她一起忙一忙。”
“意思是,不会整天陪着我吗。”
“嗯,差不多。但是也不完全。”她安慰似的扑进他怀里,揉了揉他的头,“你看,你也要每天读书习武,也不是一直陪着我呀。咱们都有事可做,那不是很好吗。”
“你说得对。洗漱吃饭吧。”
朱樱从床上爬起来,盆里的水已经放好了,是温热的,桌子上也已经做好了饭菜。她洗漱完毕,顺手打开窗户,外面是细密的雨幕,淅淅沥沥的雨声。她透过雨幕,好像又看到那个在她客栈门口抢狗饭吃的人,狼狈不堪,却有一双湿漉漉的,清澈的眼睛。
而这个人,此时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握住她的手伸出窗外接雨点:“又下雨了。”
“突然想起咱们第一次见面。”她咧嘴笑了。
“嗯。”他傻笑着,“我怎么这么厉害呀,一下子就找到你。”
“这样说起来,真像命中注定。”
他听她说命中注定,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她的侧脸。她转身扑进他怀里,抬头看着他:“你不是说没见过我说的那种毛樱桃花吗,不如今天出去赏雨寻花,我记得毒瘴林里就有这种毛樱桃树。”
“好哇。正好去看看那个傻狐狸。”
两个人提着食盒撑着伞去了毒瘴林。林子里,她看见她做的标记都已经风化破损,模糊不清了,可是因为太熟悉的缘故,并没有迷路。下了雨,林子里格外泥泞,朱樱刻意用轻功踩在泥地上,没有留下脚印,岳松雪却有很重的脚印,踩了一脚的泥巴。
“大狐狸——大狐狸——”朱樱大声喊它。
就听林子里沙沙响动,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雨伞上,一只火红的大狐狸从林子里窜出来,出现在两人面前,不认生地叼过朱樱手里的食盒,甩着大尾巴,哒哒哒在前面小跑领路。两个人打着伞跟在它身后,看着毒瘴林里久违的景色。
“看。”她给他指一处崖壁,“六瓣香兰就长在这上面。”
“嗯。”他抬头向上看,这悬崖在毒瘴中看不见尽头。
“你看,这是不是那个大狐狸塑像。”朱樱给他指一堆破碎的泥胎,此时上面已经爬满了藤萝,长满了野草,绿色草叶从缝隙中钻出来,挂着莹莹雨珠。
“现在回想起来。”他笑着摘下一片树叶,“那时候在这里的日子,也很高兴。只有咱们两个。”
那大狐狸甩了一下尾巴,把雨滴甩在他身上。他大笑起来:“还有狐狸。”
她也笑出声来:“是啊,还有狐狸。大狐狸,我们要找毛樱桃树,你自己先回去吧。”
狐狸听她这么说,就叼着食盒闪电般地消失不见。她撑着伞,循着标记,在林子中七拧八拐地寻找。林子里很是湿热,植物长得很快,冬天的寒冷好像也没有让植物停止生长。短短几个月,她就觉得这林子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终于,她看到脚边淌过的水里带着细碎的雪白色小花瓣,便加紧走了几步。
面前,是一棵低低矮矮的小树,一树繁花,一枝枝一串串的细碎花瓣。在风雨中,花瓣纷纷坠落,像是一只只飞落在地上的小小白蝴蝶,随水飘零。一些花蕊还留在树上,像是没了翅膀的蝴蝶触角,显出几分狼狈和空寂。
他呆立良久,试探着伸手轻轻触碰,一片花瓣带着雨珠便沾在他手上,单薄纤弱。
“嗯,过一阵子再来,就能看见果子了。”她摘下一朵完好的小樱花,“若不是生在这毒瘴林里,果子就没有药的苦味。只是酸甜,微微有一点涩,风味很独特,值得尝一尝。”
“挺好看的。”他笑着掐了掐她的脸,“像你,个子这么矮。”
“滚啦!”
“才不要,好烦啊。不许你说。”他故作娇俏,学她撒娇的模样。她被他逗得大笑出声,他也笑出声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憋着笑背对他。
“你瞎说,分明就一模一样。”他故意绕到她面前,“你看你笑得。”
她揪着他的衣领,他会意,弯下腰来。她把一枝小树杈簪在他的头发上。这小树杈上,开了一小串樱花,都没有落下来,此时顶着雨珠,含羞带怯,格外惹人喜爱。他的手轻轻摸了一下,碰到柔软的花瓣,小心翼翼地把树枝往头发里又别得深了一些。
她打量着他,轻轻捧住他的脸:“就像樱花做了发簪一样,挺好看的。”
他丢下手中的伞,把她抱起来:“既然好看,就留一辈子。”
“也好。”她也丢下伞,看着他头上的樱花,突然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可是花会开败的。”
“人也会死的。”他笑着,“枯荣衰败,谁也逃不过。可如果是两个人一起走过,又何尝不是一件高兴事。”
她听得眼眶一红,紧紧地抱住他:“世间本无高兴事。唯有你。”
“唯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