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寻药
岳宁瀚从一堆文书里抬起头来，看向在一边绣花的岳松雪。他主动请缨帮着绣红盖头，没事了就绣几针，已经几天了，眼见着就快绣完了。有些丫鬟自然会偷笑，他并不在意。岳宁瀚也觉得无所谓，干脆叫他就在自己身边陪着，只是想抬头就能见他。
终于，岳松雪放下了红盖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拿起茶水，抿了一口。
“绣完了？”岳宁瀚问他。
“嗯。”岳松雪高兴地拿着绣花给他看，“好看吗。”
岳宁瀚拿起来细细端详，这红盖头，四个角有四个喜字团纹，中间是龙凤呈祥，金光灿灿的龙，鳞爪分明，凤鸟的色彩绚丽华贵，很是漂亮。岳宁瀚由衷地赞叹道：“太好看了，怎么手这么巧。”
“我也觉得。我想这就拿去给她看。”
“去吧。”岳宁瀚拍了他一下，“四天之后，她就要披着它嫁给你了。”
岳松雪喜滋滋地笑着，拿了红盖头就要出门去。却突然觉得胸口闷痛得难受，继而一口血喷了出来。
此时，朱樱正在房间里试穿自己的嫁衣。她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大红色的绸子，繁复的绣花是十几个绣娘赶工出来的。亮堂堂的颜色，衬得衣服里这女子恍若仙人。正在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却见丫鬟急匆匆地跑进来通传。
羽竹轩。
她只草草脱了嫁衣，没来得及穿外衣，一身白色里衬等在屋外面，在夜晚的冷风中发抖。
屋里，他双眼紧闭，脸色青黑，艰难地皱着眉头，口中有鲜血咳出来。燕归正在为他针灸熏药驱毒，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门终于打开了，她顾不得屋里的药烟未散，冲到他床边。他还有意识，只是五脏六腑被撕扯般地剧痛。他握住她的手，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燕归屏退众人，留岳宁瀚和朱樱在屋里，神情严肃：“这是慢毒，是连续几天里，分别在他的食物中加上有药效的药物，每一种本身都不至于中毒，但是叠在一起，就是剧毒。幸好他随身有琼珠碎玉丸，吃了下去，毒发并不是很快。”
朱樱问他：“已经解毒了吗？”
“没有。只是暂缓发作。”燕归叹了口气，“这毒下得高明，解也难解。我手头有解毒方子，没有能解毒的药。”
“药？哪里有药。”
“师父此去就是寻这一类药，看能否人工培植而不失其药性。最要紧的是六瓣香兰，必定在云雾缭绕，山谷湿润的背阴坡，悬崖峭壁上才会有。必定要新鲜的，不新鲜的没有药性。蜀地发现过六瓣香兰，但是送信过去再送药回来，不算寻药的时间，最快也要六天，且不说这药送回来还能不能用。有了原材料，炼制解药也要一天。他也就能坚持两三天。”
“你是说？”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泪终于掉下来，跪着拽住他的衣角，“师兄!我求你，总要试一试……”
燕归忙搀着她起来：“我这就给师父去信。你别这样，我当然会倾尽全力。”
朱樱仍是抓着他的衣服：“洛城附近，就没有这样的高山深谷吗。”
燕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唯有落英谷。但是落英谷里面满是毒瘴气，没有人敢进去，去了，也未必有药。即便是有药，”
“总要试一试。”
“最要紧的是，毒瘴林人进去了就出不来。除非人在里面不呼吸，否则还是会中毒。中了毒就无药可解，当即毙命。”
“我会闭气。”朱樱答道。
“能闭气多久？半个时辰？”
屋里陷入沉默。岳宁瀚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脸色青黑，正在痛苦煎熬的儿子。她跪坐在地上，看过去，良久，苦笑了一声：“总要试试。”
岳宁瀚握住岳松雪的手，语气格外低沉：“别试了。”
“师兄。落英谷在哪里？那种药是什么样的？”
“我说别试了。”岳宁瀚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安分一些。”
“看着他死吗？!”
“看着你白白送死吗!朱姑娘!总要活下来一个!”
她倔强地从地上站起来：“怕死就不跟着他走这一趟了。”
岳松雪听了半天，强忍着疼痛，艰难地说道：“别送死。陪我，最后几天。”
朱樱看了他半晌，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头轻轻搭在他身上。她看见他另一只手里抓着的一抹红色，伸手过去拿起来，正是已经绣好的红盖头，上面溅着星星点点他的血。
她把红盖头盖在自己头上，问他：“好看吗。”
“好看极了。”他没说的是，他其实根本看不清，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她轻声笑了起来，拿下红盖头，慢慢走出屋门去。
次日清晨。
燕归耐不住她软磨硬泡，还是带着她去了落英谷，准备进毒瘴林。燕归的极限是闭气一天。这时的闭气不同于平时练功限制呼吸的闭气，是绝对不能呼吸的闭气。只能维持最基本的行动，不能跑和打斗，不能用轻功，甚至不能吃喝说话。朱樱从来没试过自己的极限，便和他约定好了，坚持不住立刻出来。可他们都知道，落英谷这么大，想找药材，当然是要进深山。真说去找，一天是出不来的。此去与其说是救人，不如说是叫她死心。
到了落英谷之外，朱樱看见了一片建筑，好像曾经有人住的样子。可是门口悬挂的纸灯笼已经破旧不堪，荒草也长得有一人高，毫无生气的荒凉破败景象。
燕归看了一阵子，暗叹一声，说道：“传说，落英谷原本有两位谷主，算起来还是我的师公。他们都是邪派中人，却心地善良。后来一位去世了，另一位跳崖殉情。从此之后，落英谷的弟子都被收纳进燕掠阁，这里就荒了下来。过了几年，不知怎的，落英谷渐渐聚起毒瘴，就形成了毒瘴林。据说是两位谷主曾经在这里养了一些珍稀草药，天长日久没人打理，这里气候特殊，导致药性发生改变的缘故。”
“落英谷。”朱樱喃喃念叨着。心说，落英，落樱，洛城，落城。真吉利啊。原来我千里迢迢，就是来送死吧。此番无论能不能救他，都是天意。可惜，我这蠢货，执意来这里送死，却带着大熊一块死了。狗子有什么错呢。
燕归看出她神情略带悲戚，问道：“怎么？”
朱樱回过神来，伤感地笑了：“两位谷主，必定是伉俪情深吧。”
“是。据说，他们是两个男子。”
朱樱挑挑眉，停顿了一下，又释然地笑了：“有什么关系。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更何况男女呢。”
“是。”
燕归带着她接着走，终于看见落英谷。本该是一片苍翠的山谷，却被灰白的雾气笼罩，茫茫然什么也看不清，似乎阳光也照不进去。最明显的，就是一处高高的断崖，那里就像是会生长六瓣香兰的地方。
燕归最后一次告诫她：“进去之后，承受不住了就打手势给我，我们立即出来。绝对不能说话，有事就打手势。互相不要离开太远。”
“是。”朱樱应了一声。
两个人闭气进了毒瘴林，这林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是张牙舞爪地泛着紫色，朱樱从前未曾见过其中的任何一种植物，此时也无心欣赏。越往里走，瘴气越浓，阳光就越发地暗淡，直到眼前一片白雾，看不清五步开外的任何东西。
朱樱紧张地抓着燕归的衣袖，燕归在路边做了各种记号来辨别方向，生怕出不去。他见她害怕，干脆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僵硬冰凉。他突然发觉，自己还是第一次不曾掺杂邪念地去关心一个女子，或者说，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按年纪足可以做他的女儿，他却并不真正是把她当作女儿看待。
或许是，有些敬佩她，也羡慕她。
两个人一直往前走，终于到了断崖之下，燕归抛出飞爪勾到上面，用力拽了拽，拿出攀岩用的器具，一点一点顺着绳索往上爬。朱樱离他远了一些，在他五步之外，正好看不见他的地方往上爬。两个人爬了一阵子，朱樱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此时全身被汗湿透，头晕目眩，憋得快窒息了。每往上爬一步，都是举步维艰。此时日近中午，燕归还远远没达到极限，仍旧不知疲倦地往上爬。朱樱觉得肺都快炸了，只得强打精神跟着往上爬。
燕归其实是不抱着任何希望地走这一趟。这么大的落英谷，别说是两个人，就算是几十人来，也要搜索好几天。他身为阁主，算是武林高手，只能闭气一天，远远不够。况且，这一处只是离外围最近的崖壁，落英谷里有很多可能生长六瓣香兰的地方。只有生长在阴阳平衡处，可以避百毒的六瓣香兰，才有中和阴阳，解毒救人的药性。雾气弥漫，即便真有六瓣香兰，也未必看得清楚。真找到了，这六瓣香兰一旦摘下来，便会在两个时辰内失去药性，必须尽快。
大海捞针，机会渺茫得令人绝望。
虽说如此，不带着这丫头来一趟，她是不会死心的。罢罢罢，就当是让她为了她的小情郎尽最后一份心吧。
越往上爬，瘴气就越淡。燕归向四周扫视，视野开阔了不少。他接着往上爬，突然往下一看。他惊呆了。
就在悬崖倒垂的一棵枯树根旁，生长着一朵巨大的六瓣花。血红色的花蕊，莹白如雪的花瓣微微颤动如蝶翼，恰如一轮皓月。在它周身，自然形成避毒的光晕，没有任何毒瘴气能近它的身。朱樱此时也爬了上来，燕归用手边的小石头打了她一下，激动地示意她看过去，连连点头，意思是找到了。朱樱看过去，试探着要往那边爬。脚下没踩住，手上没力气，一个失手，从崖壁上跌落。小小的身影，终于被毒瘴气吞没了。
燕归用一只手捂住了嘴，不敢让自己出声。他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却见一个影子，从毒瘴里冲出来，几下子攀上了枯树。正是她，她采下六瓣香兰，对燕归挥了挥手，喊道：“师兄!往下爬!”说完，她用轻功向悬崖下去。
燕归知道她是完全放弃了生还的机会，心里泛起悲意，眼眶发酸地往下爬。到了崖底，他看见了拿着花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手中的花还是那样雪白，她却濒死一般靠着崖壁，口吐黑血，急促地喘息着。
“师兄，拿了快走吧……太阳快落山了。”她把花塞进他手里，反而释怀地笑了，“曾经他舍命救我……算我还他了……不欠他的。”
燕归连连摇头，搀着她要站起来，却被她用最后的力气推了一把：“走吧!师兄!你不用轻功……带着我走会很慢……这么大的雾……天黑了……你就出不去了……别让我白死。”
燕归含泪看她最后一眼，就快速循着自己的记号从林子里走出去。出了毒瘴林，已经是夕阳西下。他用最快的轻功赶回去，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已经是满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