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结案
岳松雪看着公堂之上正襟危坐的岳宁瀚，还是久久地回不过神来。居然就这么容易，连斩几个人，发落几十人，查获赃款和侵吞的粮食无数。
张总督之所以急着烧毁粮仓，一是因为数目对不上，二是因为账本丢了。同样的，他家里往来的书信和上下串通、官商勾结的账本，也丢了。
顺藤摸瓜，于是这一切就是这么轻易，像一根秧下的一串土豆，被连根拔起，干脆利落。岳宁瀚自知不是个高明的青天大老爷，但是燕掠阁拿到的证据实在是太充分了，辩无可辩。他甚至没有用到任何的讯问技巧，没有疾言厉色和大义凛然，只是摆出了证据，就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甚至，派他来也不是看中了他的才干，只是看中了他敢得罪人。这件事一过去，不知道又树敌多少。
岳宁瀚走过去，拍了拍岳松雪的肩膀：“行了，审完了。”
“好厉害。”岳松雪夸赞他。
“不是我厉害，是燕阁主厉害。证据第一，讯问其次。”岳宁瀚答道。
岳松雪见他神情肃穆，似乎并不是想象中办了大案之后的兴高采烈，就问道：“不高兴吗。”
“还行吧。”岳宁瀚叹了口气。他总觉得千头万绪，轻松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土地，才能滋生这么多的大老鼠啊。
宣奇终于露面，对他一行礼：“庄主，粮食到了，已经平安接应。”
他点点头：“去吧。立刻抛出来。”
“是。”
岳松雪不明白，岳宁瀚解释说道：“济城和周边的几座城，有些大商人囤积居奇，哄抬米价。我要把价格打下来。”
“什么叫囤积居奇。”
“就是。现在这些地方缺少粮食，一些奸商就大量地买粮食，以求垄断。这样，老百姓想买粮食，只能找他们买，当然是人家想卖多贵就卖多贵。我在做的，就是把我能调动的粮食都调过来，大量投进这些地方，把价格压下来。我卖的便宜甚至不收钱，他们的粮食想要卖出去，就要和我一样的价格，甚至更便宜。这就远远低于进货的成本价，让他们亏一个底掉。”
岳松雪听得入迷，连连点头：“真是厉害。”
“不是我厉害。这是前人的经验，平抑物价的一种办法。货多不值钱么。曾经有一位伟人称赞这种做法，说是不比真刀真枪的战争差。”
岳松雪由衷地说道：“伯伯。我更有些敬佩你了。”
岳宁瀚听他这么说，想忍又忍不住，终于还是得意地笑了，揽着他出门去。他换掉官服，穿着寻常人的衣服，在街上闲游，燕归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随时准备保护他。这才是真正的济城。附近的农田受了灾，逃难而来的百姓都是灰扑扑的模样，颠沛流离，饥肠辘辘，等着街边临时搭建的粥棚搭好，等着熬粥施粥。
“当年。”岳宁瀚喃喃说道，“当年。你祖父，跟着梁家打天下的时候，就是趁灾荒起兵。青峦庄，两代积累了大量的钱粮财富，传到你祖父手里。跟着他就有饭吃，饿不死，所以迅速集结了自己的势力，支撑着梁家起兵。那时候青峦庄多有钱啊，粮草从来没出过问题。你祖父，武功差的不行，甚至没有右臂，那又怎么样。还是他打下了一座座城，又平定北方边患，打下了一个时代沿袭，荫庇子孙的爵位，定北王。”
岳松雪惊叹：“这么厉害。”
“是。他很厉害。我从小就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什么都向他学，一定要超过他。他左手字写得比我右手字还要好看，我就苦练书法。他通晓音律，我就管弦丝竹无一不精。他喜欢随手涂鸦，我就找大师学画。学来学去，到了这个年纪，突然觉得挺好笑的。干嘛要和他比。”岳宁瀚说起自己的父亲，不自觉地浅笑起来。
直到他自己身为人父，他才明白。曾经父亲的苛刻，不是因为不喜欢他，而是因为太喜欢他了。他是他钟爱的长子，所以他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他，要他有一身的学问。他把自己经营了一辈子的祖业交给他，百忙之中也要亲自问他的诗书，尽管他忙完了一切，常常是深夜。即便是他熬得心力交瘁，最后的几年，想的还是为他铺路。他只是会太担心他，不希望他被庄主的重任压垮。
时隔多年，他终于理解了父亲严厉外表下那颗柔软的心。他突然很后悔不曾好好地亲近那个令他望而生畏的老人。他终于明白，哪怕他庸庸碌碌，也不会不被喜欢。父亲喜欢音律，喜欢书画，都只是单纯的欣赏，只是用来结交知已，不曾用来在人前卖弄。和他比个什么呢。如果不快乐，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岳松雪看他沉默了半天，小声问他：“伯伯。在想什么？”
岳宁瀚回过神来，眼眶泛酸，仍是笑着：“在想你祖父。”
“他是什么样的。”
“他，很慈祥，对我很好。他，呃，可以说厚德载物。”
“像伯伯一样？”
“不不不，不是这么说。”岳宁瀚被他逗笑了，“哪有说老子像儿子的。应该说，我在学他。”
“我也要向伯伯学。”
“你做你自己就很好，不用向谁学。我就是喜欢你单纯，与世无争。”岳宁瀚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其实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只要德行没有亏欠，什么样都好。”
“嗯。”
“我不想和自己的儿子弯弯绕绕，就有什么说什么了。”岳宁瀚的声音压低了些，“这次出来，目的是让大家看看我的长子。你该明白，你习武很有天赋，但是在诗书谋略上的才智和底蕴，比不过以觉。所以，青峦庄不会交到你手上。”
“我明白。”
“但是，既然你是庄里的大少爷，就免不得被人猜测可能是下一任庄主。你也看到了，以觉这孩子活得很辛苦，总是有人想要他的命。所以。”
“我明白了，是要我为他挡一阵子。”
“是啊。我会尽全力保护你的。”岳宁瀚叹了口气，“我要提醒你一些事。庄里，我有一个静湖书院，养了一群读书人，为我打理庄中事务。原本也是好事，久而久之，这些人反而有些官场做派，投机夺权。为了升迁，他们会讨好笼络未来的庄主，尽心尽力扶持你，甚至可以为你做坏事，比如，杀人。你要记住，燕掠阁很厉害，无孔不入，能了解任何风吹草动。如果我发现你不老实，照样不会心慈手软。青峦庄，三代人攒下来的基业，比我的一切都重要。”
“我明白。”岳松雪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吓到了，连忙应道。他对这些东西本也没什么兴趣，听着却不由得心惊。
岳宁瀚不愿意他害怕，语气缓和下来：“我对你开诚布公，没有隐瞒。你对我也可以。”
岳松雪想了想，说道：“其实，我家掌柜，总说这里是是非之地，想带我走。现在看来，她说的没错。”
岳宁瀚紧张地问他：“所以，你要跟着她走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很坚决，未必会为了我长久留在这里。就算她为了我勉强留下，我也会不高兴。”
“你是在想我重要还是她重要吗。”
“嗯。”
“哼。”岳宁瀚不免有点吃朱樱的醋了。
“不过，我很喜欢洛城，我觉得她也会喜欢的。她答应我，要留下一阵子看看。”
“是吗。”岳宁瀚再也不能板着脸了，忍不住笑起来，“她会喜欢洛城的。我也会努力让她喜欢洛城。”
“我也觉得。大家都对我们这么好。”
“说实话，我真是舍不得。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岳宁瀚握住他的手，拍个不住。在他心里始终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儿子还是个小孩子，就该被人捧在手心。这样，他就能补上对儿子的亏欠了。
“我知道。”岳松雪也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温热有力，让他格外心安。
两个人正在说话，背后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岳王爷。”
岳宁瀚回头，木结香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民女之前，对王爷多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无碍。王大人已经被放出来了，这边赈灾的事，后续会交给其他有才干的人，不是我管。无论如何，不会有徇私枉法的事了。”
“王爷怎么没有随从随行，太危险了。”
“怎么没有。只是我们父子之间有话要说，随从不方便听，就离我远了些。多谢姑娘挂心。没什么事的话……”
“既然如此，那我就……”
“姑娘请自便。”
“是。”
他奇怪于她的犹豫和羞涩，问道：“姑娘是有什么困难吗？或者是要什么封赏。”
“不不不，不是……”
“明年春天，洛城有英雄会，遴选武林中的青年才俊，姑娘可以来看看。”
她听得脸红，连连摆手：“我对青年才俊不感兴趣。”
他被她逗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姑娘自己就是青年才俊。英雄会不分男女，有才华就有施展的空间。”
“是。”
岳宁瀚不打算再和她说话，对她行礼之后，就牵着岳松雪的手接着往前走。木结香鬼使神差地追上去：“王爷，王爷不嫌民女武功粗劣，就让我随行吧。”
“呃，男女有别。不方便。多谢姑娘一番美意。”岳宁瀚笑着摇摇头，“木姑娘原本率性可爱，最恨人曲意逢迎。怎么现在也学得婉约起来，一味客气奉承。”
“王爷还是在怨我不懂礼仪吗。”
“没有此事。”
岳松雪看出岳宁瀚在应付她，便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伯伯，你看那边。”
“去布庄干什么。”岳宁瀚顺着他的手看去，问道。
“我家掌柜赠了我丝帕，反正旅途这么远，闲着无事可做。我想也绣一个回赠她。”岳松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他已经在想，她拿到自己的回礼该有多高兴了。
岳宁瀚看他羞涩，突然有一种在养女儿的感觉，却并没觉得不好，遂笑着，拉着他往布庄去：“也好。想好了绣什么花样吗。”
“伯伯，野樱桃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总是说很好看，圆圆红红的，一掐一汪水。”
“呃。春夏之际你就能看见了。你要绣这个吗。”
“嗯。”
“你知道丝帕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沿路上听过故事，男女相好，以丝帕为信物。”
“丝的谐音是思念的思。丝线横竖交错，这叫横也思来竖也思。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