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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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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以觉叫岳松雪简单收拾了东西,随他去青峦庄同住。两人还没出燕掠阁,岳以觉迎面便见到父亲,笑着跑过去喊爹。这父子两个很是相像,都是眉眼含笑,不同的是,这中年男子气度更加沉稳。这中年男子名叫岳宁星,他兄长便是青峦庄庄主,岳宁瀚。哥哥承袭了定北王的王位,他就乐得清闲,不理庄中事务,平日只喜欢习武和四下游玩,有些游侠习气。二人称得上兄友弟恭。

    “这是我自己选的陪练。”岳以觉给他介绍岳松雪。

    岳宁星细看岳松雪,端详打量一番,见他眼神清正,料定燕掠阁的人家底干净,便点了点头:“也好。”说着,轻轻打了一下岳以觉的脑袋:“说了陪你来,你跑得倒快。”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得空。”岳以觉撇撇嘴。

    “叫什么名字。”岳宁星问道。

    “岳以觉。”

    “问你了么。”岳宁星被他逗笑了。

    “回大人,我叫岳松雪。”

    “松雪。”岳宁星挑挑眉,“姓的哪一个岳?”

    “呃,并非名门之后,平民百姓的岳。”

    “哪里人士?”

    “靖城人士。”

    “西北边关?今年多大年岁。”

    “二十二岁。”

    岳宁星惊地又抬头端详他,岳松雪下意识地低垂眼神,岳宁星追问:“家里还有谁?”

    “无父无母,只有未过门的妻子。”

    “谁抚养你长大?”

    岳松雪叹了口气:“既然您问。我是被人当做奴隶养大。我自知我身份低贱,恐怕……”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岳宁星拍了拍他的后背,深深地看着他,“名字,谁起的。”

    “当时的主人起的。说法是,来源于一句诗。岁暮满山雪,松色郁青苍。”

    “有何信物?”

    “您怎么知道?白玉平安扣。”岳松雪惊地说道。

    “果然。带在身上么?”岳宁星问道。

    “在我家掌柜身上。”

    “去找你家掌柜,要回来。这件事事关重大。”岳宁星说道。

    岳松雪半信半疑,要回了平安扣,和他一道去青峦庄。

    一进庄里,岳松雪并不觉得惊叹。他见惯了王府,这里比敬王府不过是多了些花花草草,更有些灵秀气。岳宁星带着他,兜兜转转,去岳宁瀚的房间。

    屋里,正坐着这位岳王爷。这位岳王爷的气质,真有些岿然不动的意思。他头发斑白,神态安静肃穆,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目光却极尽温柔。岳松雪被他的眼神震慑住了,忘了要移开视线,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岳宁星进屋来就屏退旁人,关了门,不等岳宁瀚说话,便将白玉平安扣递给他。

    “这?”岳宁瀚再也不能保持平静,站起身来,拿着那白玉平安扣,反复端详,又看向岳松雪。

    “你们长得很像。这孩子是西北靖城长大,二十二岁。”岳宁星低声说道,“这字,绝对是霞染刻上去的,不会有错。这个嶽字,故意少了一个点。和他临终之前告诉你的一模一样。”

    岳宁瀚说不出话来,激动地走向岳松雪,掐住他的胳膊,凝视着他的眼睛,生怕他跑掉。

    “孩子,你从小戴着它吗。”良久,岳宁瀚终于颤抖着问他。

    “不是。是有人说,我从小戴着它。我刚刚得到它,还不到一个月。我从前追随戎族,我是敬王府豢养的犬奴,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这东西,八成只是没人要的战利品,被我的主子得到了,转赠给我。”岳松雪没法欺骗面前这个失意的人,遂和盘托出。

    “不,你瞎说。你就是我的以青对不对?”岳宁瀚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岳松雪看着他哭,也觉得鼻子发酸。

    “哥,你冷静。”岳宁星搀着他,“或许,他真的是以青。或许……”

    “不会的,不会的。”岳宁瀚手里握着这平安扣,心痛得难以呼吸。二十多年了,他终于再次见到这枚货真价实的平安扣,面前的这个孩子,他却不能断定是不是他的以青。无论他是或不是,线索都永远中断了。

    “哥。别追了。”岳宁星说着,有些哽咽,“无论如何,他有信物,他就是你的孩子。别追了。”

    岳宁瀚痛苦地摇摇头,只是痴痴地看着这枚平安扣。

    二十二年前。

    岳宁瀚不会武功,却被迫以定北王的名义,去西北平定边乱。他的妻子有一身好武艺,便随夫出征。到了边关,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早有了身孕。可是,当时战事吃紧,她坚持不愿回洛城,一定要留下陪着她的丈夫,甚至还要上战场。

    一朝分娩,这孩子生下来,她因为大出血而死。岳宁瀚和妻子伉俪情深,此时当然悲痛万分,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这个孩子。他暗暗打定主意,倾尽所有来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长大。当时正是冬天,岳宁瀚按照妻子的遗愿,为了那两句诗“岁暮满山雪,松色郁青苍”给孩子起名,叫岳以青,并把这两句诗刻在一只庙里求来的白玉平安扣上,希望他能有青松白玉的品格,历风雪而不倒,做至坚至洁的君子。

    后来,两军交战,军营被人奇袭,岳宁瀚身边最忠诚的侍从,霞染,抱着这孩子逃跑,不知所踪。岳宁瀚一怒之下,亲自上阵,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从此,如有神助,终于打破僵局,几战告捷。他攻进敌营,到处搜索,几乎要挖开每一寸地皮,来寻找霞染和自己的孩子。却只找到霞染,他被关在牢里,遭受非人的折磨,已经快死了。弥留之际,他告诉岳宁瀚,这孩子大概并没死,但不知所踪。他生怕和孩子失散,便在这平安扣上刻了一个异体的“嶽”字,还故意少刻了一个点,希望来日能引这孩子,去岳家寻岳宁瀚,父子相认。

    岳宁瀚在边关苦寻孩子无果,只得先班师回朝。怕引起朝廷的注意和猜忌,他便不敢兴师动众,只派手下人在各地暗中寻访此事。他留了个心眼,只说是白玉平安扣,上面刻了字,并没说到底刻了什么字。手下都知道,岳王爷丢了一个儿子,凭借白玉平安扣就能相认,一时间,许许多多相同款式的白玉平安扣出现。却并没有那两句诗,和霞染刻着的那个岳字。

    岳宁瀚不是没想过放弃,但是他更不愿意对不起自己的妻儿。午夜梦回,他受不了亡妻的质问,更是每每听见孩儿的啼哭。这件事成了他一块心病。他没再娶妻生子,只是苦等自己的儿子。他为了断定自己亲生孩子的身份,寻访了无数的神医和仵作。只要是有些经验的人,都会笃定地告诉他,没有任何一种办法能确凿地知道两个人是不是有血亲关系,哪怕是传说中的滴血认亲。岳宁瀚不信邪地做了无数次这个实验,果然如此。

    自此之后,岳宁瀚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白玉平安扣上。他早就知道,可能二十二年,等来的只有一个白玉平安扣,和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孩子。可是,他总是抱有一线希望,愿意去见见每个手持白玉平安扣的人。

    今天,终于,这一切要结束了。

    岳宁瀚苦笑着,细细打量岳松雪。这个年轻人,不似他,也不似他亡妻。似他,也似他亡妻。像是他朝思暮想的儿子,也不像他朝思暮想的儿子。似乎找到了,又似乎没找到。老天爷,老天爷。你何苦玩弄人至如此地步!他想着,五内郁结,怨气怒气直冲胸口,一口血吐出来。

    “哥,你别这样。”岳宁星惊慌地用手帕为他擦血,“我这就去找郎中,你等着。”

    “不要去了,不要忙了……我认了,我认了。这就是我儿子吧。”岳宁瀚哭着摇摇头,对着岳松雪伸出手。岳松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跟着悲痛,便握住他的手。

    “孩子,快喊爹。这是你爹。”岳宁星说道。

    岳松雪呆呆地看着他,想叫又叫不出口,僵持了半天,艰涩地摇摇头:“如果只为一个白玉平安扣,我喊不出口。”

    岳宁瀚听他这话,泪流更甚。行了,罢了,无论如何,线索是彻底断了。从此之后,不必找了。无论你是他不是,不必找了。

    “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岳宁瀚说着,终于晕过去。

    岳松雪被留在岳宁瀚身边照顾他。一番折腾,他虽然是醒了过来,又好像没醒过来,只顾着拿着这枚白玉平安扣看个不住,夜深了也不睡觉。面前这个老人,满脸颓唐神色,哪有传说中岳王爷的威风。岳松雪不禁想起了陈连生的珍宝。江洋大盗也好,王公贵族也罢,人,好像很相像的。

    “孩子。”岳宁瀚终于低声喊他。

    “嗯?”

    “谁养你长大?”

    “我被收在戎族的敬王府,当做小王爷的犬奴养大。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只是小王爷的说法和猜想。”

    “他们这样对待你。”岳宁瀚细细地看着他,满眼疼爱神色。

    “也没什么,放跑我的也是小王爷。他平日里待我很好。”

    “怎么突然到洛城来。从前,听过白玉平安扣吗。”

    “我从王府跑出来,被我家掌柜收留。为了躲避戎族对我的追捕,我家掌柜抛下家业,带着我逃跑。我们两个路上总是听说青峦庄很好,又有英雄会,因此,想来讨生活。我们从前没听过白玉平安扣。”

    “你家掌柜?”

    “现在是我没过门的妻子。”岳松雪提到她,忍不住笑了。岳宁瀚被他羞怯的笑容带动得也笑了起来。

    “好啊。以后,你就留在庄里,留在我身边,正好给你完婚。”

    “如果只为这白玉平安扣,那就算了。我未必是您的孩子。”

    “若你不是,以后也是找不到了。我宁愿相信你是。你没有父母,我没有孩子。就当是,上天可怜你我两个吧。”岳宁瀚说着,握住他的手。岳松雪被他这番话打动了,想喊他一声爹,却好似被人捏住了脖子,怎么也喊不出来,只得说道:“岳王爷,我还是叫您岳王爷。”

    “叫伯伯也好。总比岳王爷更亲近。”岳宁瀚拍着他的手,“你很有可能就是我的以青。”

    “不过,如果存疑,是也不是。还是不要存疑的好。心里踏实,不要骗自己。”岳松雪说道。

    这句话正好说中岳宁瀚的心中所想。他感叹着:“若是我的以青,此时活着,也该像你这般高壮,像你这般聪明淳朴。”

    “我最是蠢笨了。”岳松雪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才不蠢笨呢。”岳宁瀚摸了摸他的头,“你,便叫松雪这个名字吧。不要叫以青。”

    “是。”

    “去睡吧,明天再好生安排你的去处。”

    “没关系,我就在这里陪着您吧。伯伯。”岳松雪叹了口气,放下他的床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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